2012年10月7日 星期日

山城拾級趣

1993年些利街建成中區扶手電梯系統,原本寧靜的住宅老街在五、六年間漸變成今天知名的SoHo,華洋共處、新舊交融的文化氣息,電梯與民居近得可以握手的距離,天橋上靜看中區警署和窄長斜路上車流人流的風景,成為不少電影和照片取景以代表香港的地點。

然而,再十年八載下來,SoHo 商業氣息日濃,原有老居民老商戶被高租金和嘈雜環境驅逐,SoHo 魅力漸失,開始像蘭桂芳淪為旅遊布景板。

有SoHo 的前車之鑑,今天太平山舊城區居民對磅巷興建扶手電梯的計劃便大為警戒。太平山舊城區是指以太平山街為中心,由鴨巴甸街以西至水坑口,上至堅道、般咸道的山腳一帶。香港開埠以來,鴨巴甸街以東的中環是城市商貿和權力中心,堅道、般咸道以上的半山區按法例規定只准洋人居住,華人則聚居於上環和西營盤;其中太平山街一帶是新來港華人的貧民窟,因當時海岸線仍在皇后大道中附近,從海路來港的華人多在水坑口上岸,就近投靠親友,並在城中心的商貿區和碼頭依靠勞力謀生。至19世紀末,該處人口愈來愈多,樓房架牀疊屋,一間兩三層小屋擠了二、三十伙人,衛生惡劣下,1894年終爆發鼠疫,英政府為根絕疫症,清拆貧民窟闢成今天的卜公花園。

仍保留百年前面貌

鼠疫後,港英政府迅速引入英國本土的建築條例,定下樓宇間距、環境衛生和安全標準,太平山區的樓房街道依照這些條例,在20世紀初重新發展起來。故此區既載有香港華人移民的血淚故事,亦是香港建築史上的轉捩點。今天太平山舊城區的樓梯步道和街巷格局,基本上仍維持百年前原貌。

在半山斜坡上建城市,是英國殖民地的特色;香港的中上環、新西蘭但乃丁、日本神戶的前英租界,都有這類山城風景。依山而建,因此斜路多、樓梯多,L 形擋土牆建在層層樓房之間,形成以「臺」(terrace)命名的小巷弄,磚石砌的擋土牆生出石牆樹,組成獨特的城市街道肌理。西環、堅尼地城一帶在西港島線效應下急速變天,新樓盤林立之際,現時太平山舊城區可說是這種城市肌理保存得最完整的地方。

2009年底正街扶手電梯工程動工,距離些利街僅1200米左右、步程約15分鐘;2010年民建聯和工聯會區議員又以方便長者上落為由,在這短短的距離內爭取興建第三條扶手電梯,最後城皇街、樓梯街方案都因觸及歷史建築而被放棄,結果政府選址在磅巷,電梯連接太平山街至般咸道約200米的路段,預計工程費2億元,現正招請顧問公司,明年4月有詳細設計方案。

「建扶手梯逼人加速」

然而,計劃構思兩年來,地區人士質疑聲不絕。一方面工程很可能破壞逾百年歷史的磅巷公廁、食物安全中心後院、卜公花園的古樹名木和眾多石牆樹;而除了施工的磅巷路段外,多建一條扶手電梯,影響可遍及鄰近整個街區。居民既選此老城區落腳,都愛其寧靜緩慢的生活節奏,扶手電梯建成勢令人流增加、商店加速更替,投機炒賣及收購重建等行為,將為整個社區帶來急速並致命的破壞。街坊就此工程成立「磅巷關注組」,望保衛區內怡人面貌;在普慶坊擁有陶藝工作室的關注組成員Katty 感嘆,到處興建扶手電梯,「政府就像逼我們過一種不斷加速的生活,你想要慢慢行樓梯、走走停停睇下沿途風景,都不行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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抗拒扶手梯  爭街區保留

在磅巷住到第四代人的Gigi,現職園景設計師,與建築師Stephen、Helen 等皆為「三十會」房屋及城市規劃研究組成員;他們認為政府的保育思維仍止於保留一個點、一幢建築物,而忽視整個社區考慮,「樓梯街、城皇街因為觸及個別歷史建築,所以方案無法通過,但磅巷與它們年期相若,為何可以破壞?」又如石板街保育了石階樓梯,但兩旁舊樓只要通過若干審批程序,仍有機會改建成高樓,令街道氣氛蕩然無存;他們建議,像太平山街一帶擁有如此豐富的歷史和建築內涵,應將整個街區列作舊城保護區(Historic District Protection Zone),限制往後樓宇大規模重建發展,保存街巷格局。

Gigi 認為,磅巷的舊樓梯設計或無法符合「無障礙」要求,但無障礙是現代觀念,老人家其實百年來都是這樣行,「為何必要用現代想法改變原先面貌?歷史遺留下來條街係咁窄,有些情况下是應該尊重」。站在建築師角度看,磅巷人流稀少,花龐大資源建電梯未必是最好方案,要方便老人家,沿途增加坐椅亦可以,即使建電梯亦不等於要全段路連續,可以只建在關鍵位置,最重要是設計過程中真正做到公眾參與,讓居民和長者都能表達想法,「話唔定佢地寧願起間社區中心更實際呢。但政府交給顧問公司要佢設計條電梯,佢就只會交條電梯畀你, 不會去想其他方案。」

最闊5米  如何施工?

Katty 則是從前中區扶手電梯工程的「受害者」,1990年代初租住些利街太子臺對上的樓宇,本是寧靜的步行街區,多棵樹木因施工而斬掉,工程進行兩年多時間受噪音困擾,93年落成後人流增加、商店街道逐漸變樣,故不久後另覓新居。前些年在磅巷附近的普慶坊自置物業做工作室,不料新一輪電梯工程又殺到。「心裏只有錢的人就會覺得這是好事,物業升值嘛,但我們好多人只想維持原狀安靜過日子。早一兩年田生地產來開舖,想收購附近樓宇,很多業主企硬不賣,他們才撤走。也有地產經紀拿着未來的扶手電梯藍圖作賣點。」她說,些利街和正街街道甚寬,工程都已非常擾民,難以想像僅3至5米闊的磅巷怎夠空間施工,「就咁問句老人家起條電梯好不好,梗話好的,因為佢地未想像到成件事會點發生、掘幾耐、對往後居住環境幾多連鎖的破壞,我們就盡量去解釋」。磅巷關注組近日在區內擺街站聯署,也有正街街坊因感同身受,專誠走過來簽名反對,現已集合逾300個居民簽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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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首個公眾浴室
磅巷公廁浴室在1904年啟用,是鼠疫後英政府為改善社區衛生而設,亦是香港首個能供男女及小童使用的公眾浴室(灣仔有一個只供男性使用),因早年太平山區房屋多沒有浴室和自來水,磅巷浴室有熱水免費供應,極受歡迎。這幢記載公共歷史的重要建築,亦可能因電梯工程而受破壞。

金字頂磚屋
太平山區的貧民窟年代,滿是這種金字頂的磚屋,鼠疫後拆卸,只剩下廣福義祠(百姓廟)的兩間保存下來,該祠建於1856年,可從面向太平山街的樓梯步入參觀。

臺巷山城獨有
在斜坡上興建樓宇,需要豎立擋土牆,圖右的矮牆是L 形擋土牆的頂部,尚有一截「牆腳」(樹下位置)埋在地底以鞏固支撐牆身,牆腳對上的地方不能建樓宇,門前空間就成為不行車的小巷弄,稱為臺(terrace)。臺是街坊聚腳地,坐出來乘涼聊天、小孩玩耍,永利街亦有臺的結構,《歲月神偷》裏街坊把桌椅擺出門外吃飯,鄰里感情由此生。節慶、滿月酒常常擺在這些小巷裏,熱鬧非常;辦喪事時棺木無法從舊樓窄樓梯抬下,就會用繩索吊下來臺巷裏,可說是昔日人們生老病死必經之地。這種小巷結構是山城獨有,太平山舊城區保存最多。

頑強石牆樹
擋土牆由磚塊建造,有時雀鳥播種其上,生命力頑強的樹木就依靠磚隙間的沙土生存,慢慢盤根錯節長成石牆樹。電視劇《心戰》裏陳茵媺經常觀察的那棵大葉榕,就是在磅巷大安臺。今天康文署管理無孔不入,新城區只有規整瘦削由人工種植的樹木。磅巷建電梯時很可能需要拆卸部分樓梯圍牆,斬掉買少見少的石牆樹。

當年芽菜街
食物安全中心位處磅巷與醫院道交界,在初步設計方案裏,電梯工程將影響面向磅巷的平台。磅巷街坊Gigi 舊居就在這幢建築對面,現已清拆改建成高樓;平台雖小,幼時區內很多孩子會在這裏玩,因長輩從對面的唐樓窗戶望出去就可以很方便地「監察」着他們。她又記得從前長輩說這裏有條水道,1940年代祖母和鄰居都種芽菜賣,就在門口的水道洗芽菜,所以從前這段路亦有「芽菜街」之稱。

一路小修小補
在磅巷上落間發現,這一帶路面有很多一塊塊維修重鋪的痕迹,建築師Stephen 估計因磅巷是斜坡,地底排水設施特別多,老化而需要維修時,又因路面狹窄不能大範圍地做,為留空間給車輛通過,每次都是一小片一小片地維修,造成這種很有荷蘭風格派(De Stijl)藝術特色的風景。

難得寧靜
磅巷一帶近年逐漸有藝術家及特色小店、咖啡館和餐館進駐,多是因不敵貴租及喜愛清靜環境而從SoHo 附近西遷過來,他們大都不希望興建扶手電梯令這區再次SoHo 化。目前區內商業氣息仍不算太強,藝術家設立半開放的工作室,亦非消費場所;即使在假日亦很寧靜,遊人享受穿梭於街巷間拍下舊城風景,氣氛閒適。


《明報》- Sunday Workshop - 街知巷聞 - 2012-10-07

2012年4月29日 星期日

將軍澳 無街之城

「將軍澳住耐咗,你就會連北韓都住得。」經常運用奇怪比喻的髮型師剪到半路忽然爆出這麼一句,我啞然失笑。

「真架!佢要你點行就點行,去邊買嘢就去邊買嘢,都係百佳惠康啦,你買慣咗就唔覺有問題。每日返工經過同一條天橋駁商場然後去地鐵站,放工返去就瞓覺。」

他住在寶琳有十年,除了自己屋苑商場和地鐵站外,極少踏足將軍澳其他地方。「反正度度都一樣,都係商場。」

就這樣啟發了我,今期暫且把目光放到將軍澳這個著名的「無街之城」。如果「街知巷聞」這主題源於我們對老街小巷間種種人情故事和風物景致的珍惜,不如看看最極端的例子── 無街可行的地方,人們的生活又會是何種模樣?

車在地面  人在半空

將軍澳原本山勢陡峭,現時見到的平地絕大部分由填海得來,令此處新市鎮儼如白紙一張任由發揮。政府規劃大綱由1983年預計容納17.5萬人,逐步將目標調升至1988年版本的45萬人,同年首批居民入住最早發展的寶琳區。地鐵將軍澳線則由1990年代初開始研究,雖然12年後才落成通車,但其間的建設已依據未來鐵路站為中心,形成寶琳、坑口、將軍澳、調景嶺幾個分區聚落。每個鐵路站均被極高密度的樓宇群圍繞,屋苑以巨型商場為基座,商場與商場間以天橋接駁,四通八達,居民都在半空中穿梭。地面是屬於車輛的,要不是數條行車線的寬闊大路,車流急速又往往要在屋苑外圍兜大圈;要不就是在幾個商場基座的夾縫間穿插,吃盡汽車廢氣又難見日光,實在不好走。街道生活這裏幾乎不存在。

細心留意,將軍澳區內處處保安員巡視、清潔工和園丁埋頭苦幹,無時無刻把城市外觀維持在各種秩序控制之下,沒有一處能免於被規劃和管理。結合地產財團壟斷,就變成各處的規劃管理都用上同一邏輯,被允許出現的都是那批熟口熟面的連鎖店,有選擇跟沒選擇一樣;花草樹木都是政府規定的幾款,井然有序,卻失去天然環境中活潑多樣的生機。

縫隙間  窺見秘密園地

我能夠理解那種有形無形的被操控感為何令人聯想到北韓,尤其兩者都在營造《我們最幸福》的幻覺;分別是,北韓以政治壓迫的方式,而這裏則隱藏在消費享樂背後。一切都設計好了,乘搭鐵路半小時就可把人送到商業區上班賺錢,賺到了錢便買樓供樓和購物,由居屋到上千萬的「豪宅」,展示着上車然後「樓換樓」的置業夢;每天上下班必經受商場裏各式品牌的招搖引誘,廣告櫥窗堆砌幸福想像,花了錢借了貸,翌日就更不能不乖乖上班賺錢還款。

然而要逃出這個陷阱,還是遠比脫離北韓輕易。只要掙脫一點慣性和貪方便之心,步下天橋,腳踏回實地上,將軍澳邊緣和一些縫縫隙隙間,居民自有他們的秘密小園地;再不夠的話,郊野公園步行即至,小巴十分鐘內可抵西貢市中心,都值得他們津津樂道。本區或許沒有最美好的,但無論鬧市繁華還是自然風光都近在咫尺,大概是將軍澳人縱談不上熱愛又不至於對這裏太多抱怨的原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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寶盈花園  僅餘街道生活

Sampson 自初中起舉家遷入坑口,現在是個城市規劃研究生。熱愛尋味,將軍澳倒模商場內卻連間像樣的茶餐廳也沒有。「本來有間厚德茶餐廳是坑口之寶,但領匯將厚德商場變晒元氣壽司、Pokka café;餘下最草根的南豐廣場最近也被領匯買了然後大變身,太興的味道根本不像樣,現在想喝杯正常的奶茶,最近都要行到寶盈花園。」這類私人參建居屋,店舖是沿街的設計,而非集中在商場內;餐廳麵檔、士多仔、五金雜貨店,不用裝修得很規整,保存了一點生活氣息與人味。

時值中午學校放飯,Sampson 好奇詢問一群中學生平常到哪裏進膳,有男生指指前面幾個大商場,說會吃KFC 和越南菜;「那這些呢?」Sampson 指指旁邊的街舖,男生想也不想, 「唔會喎,呢啲茶餐廳嚟架嘛。」Sampson 轉頭半帶無奈對我笑說,「所以我又覺得,無街對於好多人來說未必是問題,可能佢哋覺得無百佳才是問題。」連鎖店出現與新一代的口味變化,又是雞先蛋先的老問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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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曲里  公園牆內有牆
格格不入的怪公園,最具將軍澳特色的是圍牆處處。為何連公園都要圍起來?園內休憩者不能望街,街上經過的人不能望公園裏的花草樹木。還未夠,原來牆內有牆,我們忽然發現裏頭有個草地滾球場,又被高高的圍牆圈起來,只能透過這怪怪的仿中式窗花窺看裏面進行的傳統英式運動。好不容易發現入口閘門,正想進去觀賽,立刻有保安員殺出,說無book 場不准入內。噢,玩球都要專心到與外界隔絕?何苦。

坑口站  連理街不是街
Street in the sky 原是某些建築學說的理想,但在將軍澳實踐的結果顯然不如人意。無街可行的困局,似乎連地產發展商都隱隱感到不妥。坑口站連接東港城、海悅豪園及南豐廣場的長廊型港鐵商場被命名為「連理街」,2005年開幕時着意引入類似街道元素,開了一些小食店、篤魚蛋的舖頭。但發展至今,原先稍似街舖的小店都相繼結業,唯一留下的「貢茶」始終是連鎖店,連理街面貌已變得跟其他將軍澳商場無甚不同了。

空蕩車站  無車等
為換取更大地積比、又可托高樓宇增加有景觀的單位數目,地產商最熱中替政府興建大型公共運輸交匯處。然而在鐵路交通為主的將軍澳,根本用不着那麼多大型車站,居民就在荒廢空間打羽毛球。最近運輸署和新巴建議未來3個月全面取消將軍澳過海巴士線,交通需求勢受港鐵壟斷,可預期這些巴士站將更形冷清,地面上行人也會更稀少了。

常寧遊樂場  大橋壓頂
以車輛交通為先的規劃思維在香港隨處可見,主幹道劃好了,其他用途的建設才想辦法配合。這公園被環型高架路硬生生穿插而過,坐在長椅上可觀賞橋上車輛氹氹轉,就像置身模型車賽道中央,只不過人車的大小比例倒轉了,實在是一大奇景。

「健康城市」  堆填區為鄰
權力操控最愛以正面價值和「為你好」之名包裝。Sampson 說見到這個「健康城市將軍澳」的牌總令他好不安,「唔明點解我哋要住喺一個『健康城市』囉」。其實將軍澳又怎樣談得上健康城市呢?不說建築規劃對生活和心靈的異化,光是旁邊幾個新舊堆填區已是非常具體的健康威脅。貫穿區內的主幹道美其名為「環保大道」,實則為垃圾車來往堆填區的路線,沙塵滾滾,又傳來垃圾氣味。不過,聽說近年區內垃圾味稍有改善,記者兩次走訪該區,並無嗅到異味,居民相信是建了「日出康城」後擋住了部分垃圾味,這倒是首次聽聞屏風樓還有好處。

坑口村  驚喜美食解悶
從厚德邨向山步行即至,亦有小巴到達。入口一排村屋地舖都是食店,數家地道小炒、東南亞菜、西餐廳,有大排檔也有冷氣座位,是被連鎖食店弄得厭悶非常的將軍澳人尋味好去處。作為將軍澳最早建立的村落,卻有間區內聞名的扒房Lardos Steak House,實是有趣對比。是日牛扒癮起,小店卻滿座,於是過了旁邊La Piazza 意大利菜照點牛扒餐,賣相簡單,牛肉質感、味道、生熟度都恰到好處,連餐包、頭盤蝦沙律和餐茶盛惠78元,滿足!

 河口看「海」  難得唞啖氣
將軍澳原有長長海岸線,但由調景嶺至百勝角全被鐵網圍板封住,除非從高樓眺望,走在地面完全看不到海岸風景。將軍澳站與坑口站兩堆樓宇群之間,有一窄長的無建築地帶,由高架路、隧道、單車徑交叉連接,從一隱蔽隧道穿過去別有洞天。一個小小的河口位給予居民全區唯一親近水邊的機會,除了幾名釣魚客外,這裏經常有人或坐或站,就那樣各自挨着欄杆呆看水面,但其實又沒什麼好望的,可能太悶吧。也不失為一幅獨特的本區生活圖景。


《明報》- Sunday Workshop - 街知巷聞 - 2012-04-29

2012年2月5日 星期日

北河街 最緊要人人有飯開

「N 無人士」這詞彙,伴隨政府近年的派糖思維而出現。

本已為着各種原因跌出社會福利安全網,好不容易捱到財爺一年一度派糖紓困,細數之下,發現自己無公屋、無領綜援、無交稅、無物業差餉、無獨立電表…… 於是一粒糖都落不到手上。

N 無者,乜都無,孓然一身。

深水埗舊區大概是全港最多N 無人士聚集的區域。老的、窮的、無家可歸的、新來港的,不約而同選中這片落腳地。除了房租不及公屋便宜,對未能上樓的人來說,這裏就是能用最低廉的價錢過日子的地方。

政府無視,但民間有情。良心食店、志願機構、二手攤販,由基本的人情味和同理心出發,透過有形無形的社區互助,構成N 無生活的最後一道支援網絡。

作為貫穿深水埗舊區的主要街道,北河街由石硤尾邨延伸至通州街公園。早自1924年深水埗碼頭於北河街臨海一端落成啟用,這裏便因位處交通樞紐而發展成繁盛的庶民市集。一條街上,由衣服鞋履、食物、日用品、家電到醫藥,生活必需品一應俱全。鄰近長沙灣食品批發市場的便利,讓這裏的檔販和食肆都能在早上減價時段入貨,為顧客提供平靚正的選擇。北河街市餸菜幾乎全港最平,區外人也特地乘車前來光顧,每晚7時開始減價優惠,5塊錢便買到一大碟雜魚,到最後都賣剩菜的話,檔販一般也會大方地讓貧困街坊撿走。

不給人白眼  不看輕自己

百年發展史裏,深水埗從未富裕過;但製衣業興盛的年代,躋身這處的貧民還是不愁沒有工作機會。在這浪潮中積聚到一點財富的,很多已移居別區;一般勞苦大眾,隨着經濟轉型被時代淘汰,成為今日深水埗街頭的佝僂長者。不過,相對香港其他地區,當下深水埗仍是本土手工業較為活躍的地方,中小企密集,替學歷不高者造就工作機會;排檔市集貨如輪轉,剩下大量紙皮雜物,年長失業者至少還有拾荒補貼生活的空間。

然而,我猜最讓貧者感到此處宜居的,還是街道上那種寬容的氣氛。大家的生活都不易過、物質都缺乏,因此更願意互相幫助。街坊街里,無論貧富順逆,不會對旁人白眼,也不隨便看輕自己。深水埗街頭那種很草根的、向上的、低調卻有所堅持的氣質,大概可以用北河燒臘飯店明哥的一句概括:「最緊要人人有飯開!」樸素的願望,普羅大眾一日三餐的生計張羅,過得一天是一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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守望相助才是獅子山精神

Benson Tsang 在中環開室內設計公司,眼見摩天大樓下,一個個拾荒長者吃力地討生活,兩年前開始用相機拍下這些貧富懸殊的景象,上載facebook 引起廣泛迴響。去年財政預算案公布全民派6000元,Benson 不滿政府卸責,認為公共資源應該花在有需要的人身上,於是號召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,將6000元轉換成物資和飯盒,分發給深水埗的貧困戶和無家者。後來這活動一直持續,平均一個月一次,儘管沒有組織,全靠網上號召,最近聖誕、新年等假日時出動,響應的網友都近百人。

Benson 很強調,他們這班朋友所做的不是善事、不是義工,是「平等分享」--因為發覺自己所擁有的已多於所需要的,想跟其他更有需要的人分享。「現在的高官權貴經常扭曲獅子山精神,說那是『基層肯捱肯忍就有機會往上爬』,其實獅子山精神的核心是,人與人之間會守望相助;如果我有碗白飯食,但鄰居無,我會將一碗飯分成兩碗粥水跟他一起吃。但現在香港卻是淪落到,有人鋸緊鮑魚,食到肚滿腸肥,還要將別人的飯碗打爛。深水埗雖然窮,卻是碩果僅存能保持自強、團結和分享精神的社區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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排檔街道:基層人的公眾會所
私人屋苑喜歡標榜豪華會所、配套齊全;對於屈居板間房閣樓和無家者,街道便是他們的公眾會所。太光鮮的商店,售貨員機械式的客氣和禮貌,令貧困者不敢進入;排檔和路邊攤卻有着開放隨意的氣氛。北河街、鴨寮街一帶的檔戶,各有性格,一些檔主很熱情,有些很cool,有些說話兇巴巴,但都很少責備途人「搞搞震無幫趁」。林林總總的生活雜貨,街坊買不起也可以拎上手研究一下、與其他圍觀者交流討論。被社會邊緣化的失業漢,孤獨的公公婆婆,來到熱鬧街頭,聽聽推銷、玩玩新產品,找回生活與人際的聯繫。

[鴨寮街磁石檔]:經常擠滿看客,途人都忍不住伸手把玩各式磁石,即使不買,檔主梁生都是淡淡然的樣子。
[神奇生活用品pop-up store]:幽默的推介演說,有得試玩,還有答問環節,趣味此中尋。
[二手雜物檔]:明明仍有用,只不過有點過時、有點殘缺,就被丟棄,唯有深水埗的排檔兼容並蓄,讓它們找回價值。

新藝城補傘
深水埗另一特色是有各種各樣的維修店,電器、眼鏡、鐘表、鞋履都必定物盡其用,直至修無可修才丟棄。想不到連數十元一把的雨傘都可以修。新藝城的小店不太起眼,不經意一抬頭卻見鎮店招牌「清道光二十二年創」(1842 年),店子60多年前由廣州遷來深水埗,原是做傘起家,傳至第五代邱先生,賣的雨傘已是外購,但仍提供補傘服務。除非損毁嚴重到要入廠大修,若邱生可以自己搞定,很多時窮困街坊來找他,他都不收費。

邱生售賣的雨傘豐儉由人,由二、三十元到上百元的日本、德國貨都有。他最愛像打功夫般振臂一揮,把傘子揮到往外反,證明傘骨柔韌經得起暴風摧殘。「二、三十元的我們叫『垃圾遮』,用汽水罐那種鋁做,輕是輕,兩下就爛了;鈦合金料和手工好的,雖然貴一點,但耐用10倍,反而省了錢,又環保。」在新藝城購買鈦合金傘,都可以拿回來找邱生維修。真的不能修了,攜舊傘買新傘也有5元優惠。不過,修傘除了是節儉,也為了留住回憶,原來試過多次有客人專程拿着曾跟老伴、前男/女朋友雨中漫步那把傘來找邱生呢!

店主邱先生十分鬼馬,表演反傘之餘,又愛用修傘的材料做手工藝品。這「招財進寶」飾物以傘骨和廢鋁罐做,只需指尖頂着中間一個支點,其餘位置怎樣撥弄都不會倒。
另一傑作,懸在店前街道上的「白紋伊蚊」,一組數隻,也是用傘的組件製成。

北河燒臘飯店
如狼似虎的通脹下,明哥經營的北河燒臘飯店,近日被熱捧為良心食店、窮人飯堂。儘管食材價格與舖租倍翻,北河仍堅持提供$10單拼燒味飯、$16盅飯、$22三餸飯,分量驚人得把外賣盒擠到扣不上。

原來明哥定價有個原則,「綜援生活津貼每天只有50元,所以我把飯餐價錢維持在十來元,想顧客一日吃上三餐之後,還有剩幾元買日用品。」年屆60的明哥每天忙上16、17小時,盡力搜購價廉質優的材料,還親自下廚,只因相信,人吃飽了才有氣力面對生活。窮困者糧尾連十多元都拿不出來,他就讓他們賒數,甚至免費吃一餐半餐。

社福團體找他合作供應飯盒給貧困人士,雖有善長資助,明哥還是不甘後人,僅有的一、兩元盈利都不賺,只收成本價。但他助人另一個原則是「精鋼要用在刀鋒上」,有些帶燒酒來吃飯的,就算窮,他也不會免費送飯,因為他們尚有多餘錢買酒。事事從民眾的需要出發,又懂得將有限的資源、有效地分配到最需要幫助的人身上,看來我們的財爺應該向明哥取取經了。

櫻桃麵包西餅
當1元2元硬幣的購買力已低到「跌咗都懶得執」,在深水埗仍是可以為貧者換來救命的一餐。櫻桃麵包的深水埗分店,開業14年來菠蘿包仍只賣1.5元,有餡的賣2.5元,幾乎無利潤可言。東主魏氏夫婦眼見深水埗多基層街坊,知道1蚊幾亳對他們都很大數目,所以堅持不加價,寧願由其餘4間分店補貼收入。記者嘗了一個新鮮出爐菠蘿包,味道不錯,分量跟美心西餅差不多,價錢卻只是美心的三分之一。基層朋友為省錢,10元買一大袋包頂肚,每逢午飯時間例必人頭湧湧。

通州街天橋底
實在窮到身無分文的話,深水埗玉石市場前面的天橋底,是各社福團體、教會和Benson 等朋友向露宿者和貧窮戶派飯的地點。這裏也是其中一個深水埗天光墟的擺賣點,公公婆婆一塊墊布,攤出主要是拾荒得來的日用雜貨、過期食品、舊電器、舊玩 具,開價還價都很隨意,有時也會以物易物。光顧者換得生活所需,擺攤的也就靠天光之前這幾小時盡量賺取十元八塊, 應付翌日的開支。可惜政府對待這種小市民自力更生的模式仍不斷打壓,一直不讓深水埗天光墟合法化,還派食環人員通宵前來掃蕩。

社區組織協會(無家者支援站)
有手有腳,無家者都不希望露宿街頭、三餐無着,就業是他們生活的轉機。深水埗街招和散工機會雖多,應徵時若不能提供住址和聯絡電話,往往被拒諸門外,總不能在地址欄填上「通州街公園」、「露宿者之家」吧。社協就借出自己的會址讓無家者填報及代收信件,也借出募捐而來的舊手機幫助他們找工作。這裏是為無家者提供社工支援、物資分發的中心;代表香港出戰「無家者世界盃」的曙光足球隊,也是發源於此。社協幹事吳衛東2005年把一批無家者組織起來,成立曙光足球隊,其中一個目標便是希望讓他們從足球的團隊相處之間重建自信,「能夠在球隊中生存,在工作上也就可以生存。」


《明報》- Sunday Workshop - 街知巷聞 - 2012-02-05

2012年1月22日 星期日

sorry, 白海豚是不懂搬家的

由港珠澳大橋、機場第三跑道、到石鼓洲人工島興建焚化爐,無不涉及大規模填海;政府新推維港以外25個填海造地方案,更是驚人。每次總會有環保團體站出來說:「擔心工程危及附近的中華白海豚」。報章上這麼一句帶過之後,真正明白並感到擔心的人似乎不是很多。到底這群海上居民的生存狀况如何?對環境有多重要、為何非要顧及她們不可呢?

她們是原居民

新民黨主席葉劉淑儀和黨員譚榮邦的想法可能很有代表性—— 在一次回應機場第三跑道對環境的影響時,葉太認為「以海豚咁醒目,佢哋應該識得自己游走」;譚則說細個都沒見過中華白海豚,相信海豚都是從別處游過去機場。

沒見過,不等於沒有。早在17世紀西方探險家Peter Mundy 已在珠江附近海域見到中華白海豚,形容其粉紅色的身影在海水與陽光反射下閃爍奪目,像珠江河口的一顆明珠;1970年代起漁護署一直儲存中華白海豚與其他鯨豚的擱淺紀錄。各種文獻都顯示中華白海豚世居此處,是名副其實的香港原居民。然而,她們的名頭響亮起來還只是回歸前後十多年間的事。

現在被視為「海豚專家」的洪家耀(Samuel)也是95年認識這種動物。他說,當年是因發展即將危及海豚生境,相關研究才有機會開展。90年代初興建赤鱲角新機場涉及1200公頃填海,一群外籍人士擔憂中華白海豚會因而絕種,傳媒跟進,政府首次撥款進行初步研究,但當時填海工程已開展。95年政府再邀請Samuel 的師父、美國鯨豚專家解斐生博士到港展開全面研究,未幾Samuel 加入,至今十多年一直每周出海,採集鯨豚出沒數據、測量海洋生境的變化狀况。

由於沒有填海前的基數比較,沒有人知道,地動山搖的那些年,有多少海豚被嚇得倉皇游竄、離開這個世代相傳至少數百年的原居地。研究指出,海豚的腦部比人的大,擁有思想感情、精密的語言系統,甚至有自我意識、會為將來生活規劃,她們也有各自的親族網絡、對居住地的喜好和習慣。因此,將海豚視作人類般去尊重,並不應該只是Samuel 等「發燒友」的幻想。

「填海的英文是reclamation,要去reclaim 番一啲嘢。點解想當然覺得個環境屬於我哋呢?」保護海豚,不純粹因為她們可愛或罕見,就要所有基建或經濟發展讓路;但她們與人類一樣,是生態系統裏的重要成員。人類挾科技之強勢,侵佔再多空間海豚都無還擊之力,但我們何時才有那種胸襟和見識,與她們和平共存?

逼遷的謬誤

在本港水域活躍的鯨豚,主要是中華白海豚和江豚兩種,而她們各踞不同水域。中華白海豚愛留在河口鹹淡水交界的環境,即大嶼山的西至北面。因河口淡水帶入很多養分,特別適合黃花魚、獅子魚、九肚魚、烏頭等生長,最合她們的口味。她們出生時身體灰色,在其後約40年生命中,灰色慢慢褪去,形成斑點,最後變成純粉紅色。研究員憑背鰭形狀和斑點分佈辨別每條海豚,由此點算數量;現時整個珠江口約有2500條,而出現在香港水域的約有300條。江豚則喜歡純海水環境,集中在香港南邊與東邊海域。由於江豚無背鰭或斑點可供辨認,亦甚少躍出水面,難以統計數量,研究員只能勾勒出她們比較重要的棲息地。

對於葉劉說「海豚可以游到別處」的論調,Samuel 指出,距離珠江口最近的另一個海豚族群要去到汕頭、廈門那邊,海豚不可能如此長途遷徙。2000年漁護署的「香港中華白海豚護理計劃」,開宗明義就提出,要確保香港海豚繼續使用香港水域的目標;背後理念是,本來香港適合海豚存活,如果把環境破壞到令她們無法生存的話,就是香港人的失敗。「不應該有這種思維:佢唔住呢度珠江口仲有大把地方。硬逼她們離開熟悉的環境,會對她們的生存機會大打折扣。就像我逼你去廣州住,你未必會死,但好難適應。那是很不負責任的。」

家不成家

現時香港海豚面臨海上交通、水質污染和基建填海工程等威脅。來往港澳的高速船航班,由1999年至2010年間增加了77%;每天駛經海豚棲息地的高速船總數多達487班,即平均3分鐘便有一班。由於海底視野模糊,海豚主要靠「回聲定位」系統(發出聲波,然後透過大腦分析回音狀態)了解四周環境;高速船引擎和基建工程的噪音,會嚴重影響這套系統,令海豚難以覓食、分辨障礙物及與同伴溝通。而高速船的船槳、漁民的漁網亦經常把海豚勾至傷痕纍纍。

Samuel 說,過去10年間香港出沒的海豚數量減少一半。由於不能斷定是遷移還是死亡,故難以掌握死亡率變化,擱淺的數字則時高時低,未成明顯趨勢。但確定的是,生存環境惡化,包括水質污染,一方面令海豚食物(魚類)減少,另一方面亦影響繁殖能力和免疫系統。海豚是胎生哺乳類動物,幼豚出世後會跟隨母親生活一段日子,故生育率較容易觀察。據外國研究,海豚約3年可以生一胎,15年應可生5、6胎;但香港的海豚媽媽十幾年來只誕下一至兩胎,幼豚還不時夭折。研究員多次目睹, 幼豚夭折後母親伴屍,用頭部不斷頂着BB 屍體不想它沉落,連續數天拒絕進食。

補償的迷思

港府的環評制度向來引人詬病。Samuel 舉例,石鼓洲焚化爐項目裏,環保署既是工程倡議者、又是環評制度的執行者,角色衝突明顯;工程公司自行找環境顧問公司做環評,顧問能否把持良心和公正講出客戶不想聽的說話?日本、歐美等國家會由工程倡議者自己做一個,政府或民間出資做另一個以供比對。數年前大埔龍尾泥灘要改建成泳灘,顧問公司說沒有特別生態價值,但香港自然生態論壇和一批網民自發做調查,卻發現極多珍稀品種,顯示顧問公司沒有公正評估;可惜在現行制度下,龍尾改建工程還是順利上馬。

環評制度下的「補償方案」,又是另一迷思。例如長實買下豐樂圍80公頃濕地,當中5%面積用來建樓出售,餘下95%保留為濕地,便算補償,「原本100%都是濕地,你如何用95%去補償建了樓的5%呢?」港珠澳大橋中段需要填出130公頃的人工島,補償要求劃出大小磨刀洲一帶共800公頃海域作為海岸公園,「其實你唔去『補償』,那本來都是海豚用的地方,劃為海岸公園只是承諾以後該處不會再受破壞,或者有權要求船隻駛經時減速而已。好比你有10間屋,我要拆你一間,卻不是起番一間新的給你,而是承諾以後不會拆你餘下9間。所以海豚永遠都是輸家,她們生活的地方只會愈來愈少」。

亦有些補償方案會在別處另造同等面積生態保育帶,但基建工程完成後卻貨不對辦,如新機場已建成多年,說好了的紅樹林、淡水濕地保育區仍未做好。海洋環境一旦遭填海破壞,更難補償。「天然海岸線多石罅、彎曲空間可讓生物棲息和依藏,避開大魚和漁民捕撈,是魚類理想孕育區。海岸生物豐富,海豚才有足夠食物。填海將海岸線拉直,即使人工造成彎曲、或者擺放人工瑚礁,效果都難與天然的相比。」

微笑背後

鯨豚類是海洋食物鏈的最高層消費者,對維持整個生態系統平衡極其重要,要是有一天,連最強的鯨豚都無法在香港生存,表示海洋生態已嚴重錯亂,最終亦會危及人類。

海豚在人工環境很快死亡,因為她們都是硬生生被捉到水族館、住在空間狹窄的水池裏,就像人被困在浴缸中一樣,更在訓練員以食物要脅下被迫做出違反本性的動作娛樂觀眾。如果你見到海豚的樣子像在微笑,其實只是臉部構造所致,並不代表她們快樂。

真正快樂的海豚是在海中、與自己的親人一起,不被人類經濟活動過分騷擾地過日子。要親近和認識海豚,應參加負責任的出海觀賞團,不盲目驅船追着海豚,也不要餵食。


《明報》- Sunday Workshop - 通識導賞 - 2012-01-22

2012年1月8日 星期日

不能拍的廣東道

廣東道上,一幅幅巨型落地玻璃、櫥窗門廊劃分兩個世界—— 消費與免費,私有與公共,奢侈與平等。

每道門後是一個保安員,替穿梭兩個世界的人開門、關門,維持店外排隊人龍的秩序;如果有搶劫、偷竊,大概也會出手制止犯案人等。

只是,這陣子他們的大手伸向門外那屬於公共的世界,按着途人的鏡頭,以粗暴威嚇的手段,干涉市民拍照的權利。

事件連續上了兩天報章頭版,眾聲討伐,涉事名店DOLCE & GABBANA 才終於收斂氣燄,不再阻撓途人在店外街道上舉機拍攝。然而,類似做法其實不只他們才有,年前長實阻止市民在尖沙嘴1881酒店商場拍照,便曾遭受非議;有攝影記者亦說,往日工作時若鏡頭向着名店拍攝,即使身處公眾地方,亦經常會有保安員走出來干預。於是,前日下午,我沿着廣東道海港城那邊的街道,逐間名店試拍一次。

Prada、Ferragamo 保安阻拍攝

自從2003年自由行政策實施後,廣東道日夜擠滿大袋疊細袋的內地旅客,名店職員一開口便是普通話,因而贏得「淪陷區」和「內地租界」之名。近年我和很多香港人一樣,沒什麼事都不會來這裏了,難得再次對每間店舖都細細觀看和拍照,心裏正讚賞部分櫥窗佈置「其實都幾靚」時,Prada 一名黑人保安員來勢洶洶走出來,對我說「Stop taking photos!」,我回以一句「Why?」他怒視我數秒便悻悻然回到店內。

繼續拍,來到Salvatore Ferragamo 門外,拍了兩張,又有守門的女店員出來說「這裏不可以拍照」,我問她為什麼,她卻以「就是不可以拍」回應;這時有電視台記者留意到我們,抬着攝影機過來想捕捉爭執場面,她便放棄了返回店內。事後我以記者身分向兩店查詢,Ferragamo 解釋說「那店員是新來的,所以不懂處理」,澄清在他們店外拍照沒問題。Prada 卻始終未有回應。

自從保安粗暴阻止市民拍照的行為被大幅報道,連日不少香港市民都特地重訪這「淪陷區」,以拍照行動宣示香港市民對街道的主權;周五晚上一度聚集近200人,亦有號召今日下午「D&G 門口萬人影相活動」的面書專頁,已取得逾萬人like。除了不忿商業機構對公共空間使用權的侵犯外,海港城保安一句:「內地人喺度觀光影相就冇問題,你要影就過對面馬路影!」更撩撥起香港市民對內地人的厭惡情緒。後者甚至比前者更明顯,成為激起市民反抗的主要動力。

近年文化界、社運界有意識地「Reclaim the Streets」,行動理念卻總是難以從小眾擴展開去;這次更多普羅市民親身參與,直接以拍攝行動挑戰商戶霸權,但從訪問中感受到,街道作為「公共空間」的概念似乎不是他們行動的主要出發點,最關注的是香港人和香港價值被內地踐踏。多名受訪者指出,憤怒的原因是「只准同胞大便,不准港人拍照」、「廣東道就快無人講廣東話了!」(族群對立),「影吓相都唔畀,犯咗邊條法例先?」(法治觀念),「使唔使咁惡撳人鏡頭、打爛人哋部相機呀?」(和平理性非暴力)。

小市民行動挑戰商戶霸權

嚴先生的說法是當日街頭受訪者中最主流的感受:「香港人有權在香港的地方影相。你一間外國店舖來香港開舖,點可以咁對香港人呢?我覺得真的太過分。如果你 唔想做香港人生意,可以返內地開舖;內地遊客同香港人,點解要有等級之分呢?係咪唔幫襯你就唔影得呢?這樣對香港人實在是一個侮辱。」同行友人麥先生說, 「我們是香港人,所以要來影相,專登做一些違反佢規定的事來表態。」

譚太與兩名兒子和外甥晚膳後專程來拍照,外甥說,「你們公司在香港做生意,都在用我們香港的資源,雖然你有交租,但無理由畀我們影吓都唔得,咁講好似係帶頭分化香港人同中國人囉」。譚太有着長輩的溫和,「我覺得人應該互相尊重,你去到邊度做生意,無論人哋有錢定無錢、係唔係你顧客、或者只係路經,你都要尊重對方。如果有人拎你的貨品去抄襲,你可以告人;但人哋純粹欣賞你件嘢影幅相,就話我抄你,係好唔識處理事情。指明香港人唔可以影、中國人可以影,其實有些中國人做生意的手法仲差啦,唔應該分開邊種人有不同待遇」。譚家長子認為,無論在街道上拍照還是玩音樂,「只要互相遷就,沒有騷擾到人,大家應該一齊分享那空間,因為那是公共的地方,唔牴觸法律之下,唔需要別人干涉。」

Ray 利申自己是外國藉、非香港人,他喜歡講歷史,「這件事都忍落去,香港人唔會再有碇企,純正的香港人唔會再存在。由SARS 後自由行來港開始,中共成日灌輸『無中國照顧你香港玩完啦』,其實係咪真呢?我贊成陳雲架,香港1841年開埠,中共1949才建國,你要存在咗百幾年的地方、去認同一個一世紀都無、靠內戰奪權的地方做祖國,憑什麼呢?內地人的本質比文革搞成咁,無晒正常人應有的倫理同觀念,你可唔可以容許人行行吓街隨處大小便?地鐵又係咁、街又係咁、商場又係咁,你要做呢啲就返上去啦。香港人唔反抗的話,是對不起自己的下一代。」

業餘愛攝影的馬尾哥哥說起過往不快經驗,「有次在深水埗公立醫局,座嘢好classic 好靚牒嘛,我在外面影相,有個女保安員就好惡咁樣,『唔影得相呀』、『阻住我哋做嘢呀』,我話我點阻你呀,外面泊住架車仲阻啦。佢都係話『唔得呀唔得呀走走走!』我話唔係你叫我走就走架,呢度公眾地方,我唔會走。我要找院長或者經理來講,佢先至放棄。其實而家香港的自由真係好細。我唔會喺內地影相,佢哋唔准起嚟你都無得同佢拗,但呢度係香港,50年不變架嘛,唔係咩?」

50 年不變,這句話已經很少人提。能確定的只是現時在香港,無論對象是大財團還是政府,只要你一陣子沒提醒他們,應有的權利就會悄悄被陰乾掉。兩年前大聲夾惡阻止市民拍照的1881,前天我去試拍的時候很自由,也有不少人影婚紗相,這是群眾集體施壓的成果。今天下午的廣東道上,大概人們又要再一次用集體行動,展示香港人對基本權利和價值的堅持了。


《明報》- 星期日生活 - 星期日現場 - 2012-01-08

2012年1月1日 星期日

七姊妹道 吃到天濛光

提起七姊妹道,眾人最興致勃勃想聽的都是鬼故事。數百年前當地已有客家人聚居,相傳曾有7名少女情同姊妹,結義金蘭決定「梳起唔嫁」;不料三妹的父母話知佢,將她許配同鄉,於是7位姊妹在三妹出嫁前夕一同投海自盡,兌現「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」的結拜誓詞。翌日村民找不到她們蹤影,海邊卻出現7塊礁石,形似投海少女的化身,於是得名「七姊妹石」,村落亦被稱為「七姊妹村」。

「七姊妹」先是村名,然後被看作一個區域,1939年才開通七姊妹道。在此之前,七姊妹算是市區邊陲。但今天看來老老土土的北角,當年卻因有電車接駁、交通相對方便而有不少摩登的消閒場所。近北角一端山上建有名園遊樂場(今明園大廈位置),仿效上海的「大世界」、「新世界」,設各種運動器具、中西食肆、亭台樓閣花園、戲台、酒店及游泳池,是舉辦婚禮和端午節龍舟競渡的熱門之選;海邊則有香港中華遊樂會及其他各色團體的泳棚,成為當時港島區游泳勝地。

遊樂場夜總會  舊日不夜城

1930年代,英皇道通車,政府計劃發展七姊妹一帶,「七姊妹石」因填海而被長埋地底(據說在現時模範里位置),同期名園遊樂場因經營不善而關閉。二戰時其中一路日軍由七姊妹登陸港島,很多泳棚遭毁壞。消閒娛樂的區域特色,戰後由麗池花園泳場及夜總會繼承。不過,麗池花園位於七姊妹東尾端,其餘七姊妹區地段陸續發展成大型公屋和私人住宅,與北角區融合,「七姊妹」作為區名漸被遺忘,只剩七姊妹道作為當年記認。

健康村模範邨  街道樓名會心微笑

與新光戲院、春秧街、馬寶道一帶熱鬧繁雜的老北角相比,七姊妹道沿途都是住宅,散發着寧靜宜居的氣氛,名字也取得樸實可喜—— 公屋代表有「健康村」和「模範邨」,唐樓有「吉祥大廈」,私人屋苑丹拿、健威、富雅、百福等一概低調地稱為「花園」,街道代表亦有「書局街」、「琴行街」、「禮信街」和「模範里」。沿路地舖大部分都是食店,價錢合理又美味,上Openrice 搜一下七姊妹道,很多間店都是笑臉極多,喊臉只有一兩個、甚至零。

老字號街坊店  如何繼續「佔領」

除了餐廳外,街上最多便是地產代理店,名符其實「好食好住」之地,能否長久?自從港運城為北角帶來第一個新式大型冷氣商場,七姊妹道西段食店漸現連鎖化趨勢。另一邊廂,鰂魚涌地價受太古坊寫字樓區帶動而節節上升,七姊妹道東段舊樓重建進行得如火如荼。拉鋸數年的吉祥大廈收購項目,2011年底終於跨越八成強拍門檻,背後投資者仍然身分成謎;可以肯定的是現時大廈地舖一眾價廉優質老字號即將消失,華記盅飯點心、新鳳凰大件夾抵食麵包、佳記和樂意粉麵…… 我們還有多少間街坊小店可以失去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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食肆真好味  亂出趣味來

公園仔搬到七姊妹道,是2008年金融海嘯前的事。那時四處樓價都貴,只有北角這一帶稍為合理,「我識好多朋友仔,選地方住時死都唔會揀北角。銅鑼灣當然夠hip,搵到錢的也會住天后、大坑,炮台山還可以,然後就會跳過咗北角,寧願住鰂魚涌太古坊那邊。大家覺得北角老土,好多外省人同建制派,於是沿着港島線數下去,北角的樓價是突然間凹咗落去的。平一點、實用一點,住落其實真的不錯,交通也方便。」

最重點是餐廳真的很好食,「你諗吓咁多間舖都是單打獨鬥,唔好食好快會執。」夜裏街邊可以泊車,近健威花園段一列茶餐廳便成為熱鬧的宵夜街,公園仔住了沒多久便發現愈夜愈多靚車。另一發現是北角沒有哪個商場搞得起,基層的寧願去春秧街、馬寶道排檔,中產居民會在銅鑼灣買完才回家,「可能真是街邊小店有質素,無乜人會幫襯商場。我最唔鍾意將軍澳嗰類,整個都是李嘉誠dup 出嚟咁,幾難食都要食。其實無planning 的總是最好,北角是好亂的地方,亂就會出些有趣的東西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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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 王記糖水、鋒少甜品
位於七姊妹道街頭,每晚必排長龍之地。王記糖水名氣較大,十幾年前已在街頭擺車仔檔,後來搬入現時舖址, 雖有鋒少競爭,捧場客仍是多到兩邊都熱鬧旺場。兩者的招牌產品都是自家磨製芝麻糊、合桃糊、喳咋等,另一名物是蠔豉豬骨粥;鋒少多一些新式甜品,如3.6牛乳布甸、榴槤班戟。到底哪一家較好吃,客人各有說法。兩店較勁,最大得益者就是北角街坊食家了。

b AGE Bar & Restaurant
北角食店向以港式、中式和東南亞口味為主,缺乏體面的西餐廳,然而白領和中產客源其實甚多。年前AGE 便看準這個市場空隙,來到七姊妹道上開了這間歐陸小店,提供意法和少量西班牙菜。招牌dry-aged 牛扒是店內風乾櫃自家製的,待數天時間讓牛扒自然發酵,肉質格外腍滑、牛味亦更香濃。中環高級食肆才吃得到的菜式,這裏300多元就可以品嘗到。

c 佳記麵家
40多年老麵家,竹昇麵絕無鹼水味,湯底用大地魚和蝦來熬,鮮美非常。招牌是雲吞和水餃麵,小記覺得水餃較佳,木耳、豬肉和鮮蝦餡料十足。蝦子撈麵和豬手亦擁躉甚眾。

d 模範邨
1954年興建,空間佈局寬敞、很舒服的舊式屋邨。當年由志願機構「香港模範屋宇委員會」發展,特別邀請德國的建築師設計,土地由政府以低價撥交。奇怪的是1979年該公司一名經理無故失蹤,該邨遂移交房署管理;直到現在樓齡雖逾50年,仍然保養得宜。「我有好幾個親戚住這裏,風水都幾好架,堪稱北角區低密度住宅,如果比個單位我住,我真係唔走!」公園仔原來也有個公屋夢。

e 港運城
七姊妹道由港鐵北角站伸延至鰂魚涌站,中間分別被港運城和模範邨分隔成三截。港運城原址為中巴北角車廠,1996年中巴與太古地產合作發展成住宅、商場和寫字樓的建築組合,商場命名為「成坤廣場」以紀念中巴創辦人顏成坤,是北角區內首個新式冷氣大商場, 高級百佳(international)、屈臣氏、Pacific Coffee、food court 等配套齊全,公園仔不禁抱着非我族類的眼光,密切注視着它如何帶領連鎖店文化「入侵」北角。

f 新鳳凰麵包店
也是40多年歷史的麵包店,由呂氏夫婦經營。食材價格連年上漲,他們堅持不用化學添加劑製造發水騙局,麵包個個又大又實淨,吃一個可以飽上半天,成為附近街坊白領的至愛。最特別是腿蛋包的蛋不像一般麵包店又冷又乾,而是滑滑地有蛋汁的!每天下午3時後特價,有餡的4元個、無餡的2元便有交易。受吉祥大廈收購影響,新鳳凰將搬往鰂魚涌港鐵站口的新店經營。

g 吉祥大廈
位處鰂魚涌港鐵站口的吉祥大廈,樓齡逾50年,是北角區現時最大型收購項目之一,佔地3.25萬平方呎,屋宇署已批准將來可重建成兩幢約33層高的商住樓。由於地段吸引、價值不菲,過去5年來蒙多方投資者競逐,市傳收購方包括有「收樓大王」之稱的培新集團楊世杭、新世界發展和周大福鄭氏家族等,目前已取得逾八成業權,足以啟動強拍程序。

h 麗池花園現址
從前以「北角隔籬」來形容別人,就是笑他「例遲」(與麗池同音)的意思,因為麗池的位置算是當年北角市區盡頭。麗池花園日間是泳場,晚上是夜總會,二戰後由杜月笙弟子李裁法開辦,因此有着上海大型夜總會特色,曾在1946年舉辦首屆「香港小姐」選美而聲名大噪。結業後改建為麗池花園大廈(圖中外牆有小洞的較低矮建築),近年大廈組群的中間部分被收購重建為豪宅「御皇臺」。


《明報》- Sunday Workshop - 街知巷聞 - 2012-01-01

2011年12月18日 星期日

舊事動人 敬惜器物

聽到欄目名「生活達人」,趙廣超老師打了個哈哈,「我哪裏是什麼達人了,找我講生活?」近年研究故宮,北京香港兩邊走。他說,留在香港時,吃睡和工作幾乎都不會走出他的中環辦公室,飲食靠學生張羅,經常連睡覺都沒時間。對他的生活稍有了解的人,都擔心他會過勞死。

研究就是他的全部生活,研究對象是舊時建築、家具、藝術和器物,聽起來會沉悶得嚇怕很多人,也彷彿離我們的實際生活很遙遠。但看過他的書都會知道,那絕對是趣味盎然的一件事。梁文道說他開創了一種新的「作書」方式。由《不只中國木建築》、《筆紙中國畫》、《大紫禁城》到《一章木椅》,跳躍的版面設計,不止圖文並茂咁簡單,而是以幅射擴展的形式解構事物內涵、事物之間的連繫,忽然又加插一點令人會心微笑的細節,每頁都是一個故事,很多個故事環環相扣,組成一幅更大更完整的圖景。

老建築和器物,本就是與生活息息相關的東西,現在被認為「過時」了而束之高閣;趙老師卻能發掘它們超越時代的意義,令讀者看時覺得有趣、看後對它們有種敬意和珍惜,感歎「原來中國文化裏有這樣的好東西!」甚至發現,老東西的設計技藝比很多「潮物」更尖端、精巧而永不過時。

能做到這一點,應該不止表達形式上的突破; 更基礎的是,他從平凡如一隻碗、一張椅,看出學問和趣味的能力。那是一道洞悉每件事物特性、人類生活本質的眼光。

先破後立,摒除習性帶來的迷思和障礙,是看清事物本質的秘訣,「我好鼓勵學生從頭接觸一樣嘢。從頭,每次都從頭開始。如果我明天見到你,我會根據今日的了解同你接觸,但要真正了解一個人,你要每日從頭去了解他。對人難些,對事物就可以。」

連做訪問他也要打破一般訪問的慣性。如果訪問的本質是要了解和呈現一個人,他說,「你想寫趙廣超,不一定要訪問趙廣超的,你可以訪問他身邊的人,聽他們說說趙廣超是怎樣的,講吓佢嘅壞話,咁你寫起來先立體嘛」。轉頭就笑嘻嘻地把工作室內所有研究團隊的成員都喚出來,排排坐變成一個群訪。

加入研究團隊比較久的阿聰帶頭暖場,從如何認識趙老師談起。趙廣超念藝術出身,三十來歲開始在理大設計系教書,近年專注研究,跟一班理大舊學生成立工作室。聰說當年修讀工業設計,因為想發明、設計一些新事物,「好多時我對着一件家俬,就諗它的功能,怎樣做得靚或者實用。但趙老師會想,杯、碗、盤這些器物最原本的性質是什麼?原來是有不同高度的,杯最高、矮一點是碗、再矮一點就變成盆,而這高度又跟人的身體有關係。我們習慣一開始就想形式上的問題,他會從最基礎的事情想起。這樣思考時,可以發揮的空間便變得無限,不會被既定的形式限制。」

「其實無乜方法,是態度。平日生活裏,每一樣嘢你認真啲,都會有驚喜的。」趙老師說起小時候在錦田長大,物質條件不太好,「想畫一張畫、做啲靚嘢,沒什麼地方可以買材料,所以很多時我會在生活裏盡量找一些可應用的物品去發揮創作慾,慢慢令我覺得,好多嘢只要你願意認識佢,就算不至於別有意義, 都別有風味。」

無論新舊  深刻取勝

現在卻是物質氾濫的年代。一款器物可以同時有數十個品牌在做,新產品不斷推出,器物的本質卻被遺忘。「如果用器物是要追求時尚,要求那器物要符合時尚的條件才可以發揮功用,那其實跟你建立關係的只是時尚、而不是器物。當然,有時我都希望時尚的。」趙老師沾沾自喜地說,「我成日同佢哋鬥架,邊個電話新啲、邊個iPad 新啲、睇戲又要睇得比佢哋新啲,要保持我的江湖地位。」我有點驚奇,「你會用好新的電話嗎?」說着就見他拿出一部iPhone 3,Eileen 竊笑:「已經唔新了。」趙老師繼續淡淡定,「妹妹,呢個電話新出的時候我已擁有,後來我有咗iPad,佢就還原番做一個普通電話了,作為一個普通電話佢都好新架。有一樣我堅持的是,無論新還是舊,往往我勝出的就係深刻。新舊不可以阻擋到深刻。」

當尊嚴變成時代性


「一些本來好新的東西,而家你話『都唔係點新喎』,它的尊嚴就變成只剩下時代性。其實我用一個更新的電話,打畀你都係同你鬧交嘅,個意義在哪裏呢?如果你說這可以顯示你的身分,以前顯示一個人的身分是靠才具,或者學位、社會地位,但現在具體到變成一部iPhone。它好像有好大的力量,但又似已變了質般。」

「這世界通常有兩類人最concern 新嘢,一類是科學家,在實驗室裏為我們做更深入或更新的研究;另一類是處理歷史的人,用新角度去睇現有事物,這也是新。現在我們見到整新嘢的人,其實是用舊概念處理新。很多人都是電話全世界最新了,但依舊講返昨日的粗口,咁囉。『新』在一段時間裏變成我們評價人生意義或文化力量的同義詞,invention 嘛。但我有時覺得不如將它看作一種discovery,我哋今日可以咁新,是因為昨日原來咁無知。在整個宇宙的範圍內每事每物都一直存在,新不是形式,而是意義的擴闊,在一個我們已熟悉的主題上再去開出一個領域。像我們喜歡木家具,好少會因為這是一塊新的木頭、一個新的款式而去讚美她,而是每次都要用更深入、更動人的方式去介紹木家具的神髓,令人更愛更尊敬那些木。」

等待多年想說肺腑之言

「對於器物,我們一直希望盡力尋求讓我們更尊敬它的意義。好多時因為能力上的需要,花上一半時間同精力去重新了解自己。因為你必需要了解自己,然後才能了解一樣嘢。比如相機同攝影師哥哥咁,佢了解自己,知道自己想怎樣影一幅相、怎樣通過鏡頭看事物、怎樣調校光圈各樣功能時,通過了解那部相機,他又會更了解自己的長處,這是最美妙的組合。如果你按一個掣它就全部自動識影,那攝影師的尊嚴又去咗邊呢?」他頓了一頓,忽然感嘆, 「呢番肺腑之言呢,我已經等咗好多年想講出嚟。」「無人問過你?」「無!我成日自己對住幅牆係咁講!」

去年底工作室團隊在太古坊舉辦《我的家在紫禁城》展覽,以簡明而充滿童趣的方式介紹故宮建築和文物,由圖文出版發展至立體、多媒體的新嘗試,趙老師說,「Humanity 是這次展覽的其中一個構想。現代常規展覽一定要有互動、多媒體、無遊戲不歡,令我感覺出人類一種彷似無可挽救的墮落。因為我同你相處得快樂,本來並不是必須要有那些元素的嘛;但現在的人變成會認為『都無嗰樣嘢我點解要見你』。於是我一個人諗咗好耐,雖然我們用電腦,但那不是我們真正想鼓吹的東西,我深信最直接的接觸才最打動人。」

於是展覽裏有一個環節,參觀者入場前會在小貼紙上寫上自己的名字,貼紙是皇宮裏各種人物(例如妃嬪、宮女、侍從等)款式,在參觀者看展覽的時候,工作人員就悄悄把貼紙貼上近展場出口、一塊數十平方呎的巨幅紫禁城平面圖內,參觀者行到那幅展板時才告訴他,讓他在裏面找自己的名字,貼紙代表了觀者成為紫禁城家庭內的一員,「見到人們好投入地找自己,『哇我喺呢度!』『哇我喺嗰度呀!』,我覺得好感動,原來無任何科技可以比這更令人投入紫禁城的主題裏。這次是僥倖,但我又再次確認,有機會時應盡量帶人返回最簡單的溝通方式,不要小看最原始的遊戲那種影響力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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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物有情  一人一件

從十年前出版《不只中國木建築》起,趙廣超著作由一人作業漸變成團隊習作。趙老師拉眾人來做訪問,是相信佛家所言的「身口耳」,「如果有來生,你的意志、內在元素可能會分開以不同形式存在這個世上,我在他們身上有時看到自己的影子。一個人除了學習獨立自覺,亦要意識到存在於別人身上的自己」。他又說,透過與器物的相處互動從而更了解自己長短處,才是最美妙組合。所以,這幅合照裏,我們請各位「趙廣超分身」拿一件與自己關係密切的物件,談談當中領悟。

陳漢威:《大紫禁城》
認識超哥十幾年,《大紫禁城》是我其中一些畫作的總結。超哥讓我學會對每個細部多些思考和想像。最記得當年他講課,畫出巴特農神殿和勞斯萊斯車頭的關係。另一樣學到的是,他每下落筆,都未定最終樣子。這是基於熟悉和深刻體會,才可靈活變化,這比按計劃完成作品更重要。

馬健聰:立體貓咪

這隻貓叫小兜子,《我的家在紫禁城》叢書裏經常穿插圖文,佈置展覽時做了六隻立體版放在會場。我畫了幾幅標示尺寸比例的草圖就交給手辦師傅。一些平面圖畫不出來的角度如貓腳肌肉弧度,都得靠師傅決定。這令我想到「一齊」合作做一件事的重要。

吳靖雯(Eileen):電腦同筆記本

我的工作主要是跟趙老師開會,離不開電腦和筆記本。以前以為跟住schedule 做就是有條理,但趙老師常常話,「一開始就知道結果的就不叫創作啦」, 趙老師會視改變為progress,「如果第一日給你們看的跟最後出來的成品是一樣的話,那為什麼要我們去做呢?」創作應該是限期前盡量試,找出最好方法。

謝添樂:結他
今年6月才開始學,本來我害怕新嘗試,接觸陌生人很慢熱,趙老師建議不如學樂器,我選了結他,因為喜歡結他聲。之後我發覺,原來即使不很純熟的語言,一樣可以溝通。就算我彈得不很正宗、音色不太靚,都無礙我用音樂去傳達感受。這跟設計有點像。未必每幅作品都好靚好精美,最重要是那種單純想同人溝通的意願,而不需要達到最圓熟的地步才去開始。

蘇珏:紙、一支差不多用完的鉛筆頭
差不多用完的鉛筆是實踐了完成了一些事情的憑據。超哥讓我發現「實踐」的重要。以前很久畫不成一份作品,覺得自己諗得未夠好,就不動手,原來要畫出來才知「不夠好」在哪裏,也發現原來自己太鍾意同人比較。

吳啟駿:掃把
去年籌備《我的家在紫禁城》展覽,各成員都水深火熱,但我本身做動畫,幫不上忙,好慚愧,就拎起地拖掃把清潔。畢業後出來工作,人容易變得自私,為達目標,有阻礙就打倒它。但為大家打掃,會想怎樣令這地方更舒適?慢慢會改變,無咁自私。

趙廣超:瓶子

我學習每樣事物都喜歡自己親手做一次,確認知識,「自己動手做」有種不可替代性。比如我到過希臘,研究愛琴海文明,聽說他們的藝術風格輕快,就找機會試做一樣的瓶子。我沒有學過,自己找來一團泥,邊做邊跟泥說話。「唔該你吖,唔該你吖」這樣「求」佢出來。過程中我想像從前的希臘人,他們做瓶時有沒有唱歌呢?浪花怎樣拍向海岸、變成這些高雅的線條和圖樣?透過自身經驗確認,這真是一種輕快的風格。


《明報》- Sunday Workshop - 生活達人 - 2011-12-1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