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9月25日 星期日

追蹤舊青年

本應是個平靜的上課天吧。清早七時,睡眼惺忪之際,門鈴響起,就被重案組帶回警署受查,即日上庭,成為「被告」。

「控告你一項在公眾聚集中作出擾亂秩序行為罪、一項在公眾地方作出擾亂秩序行為罪,你認不認罪?」

鄧建華(22 歲)、陳倩瑩(22 歲),你們都準備好為自己的信念承受代價了嗎?後果之嚴重最終會否超乎了你們的想像?

媒體總是喜歡名人和意見領袖的,因此一行7人被捕,焦點都放在長毛和黃洋達身上。如果你們被判刑,如果你們犧牲了前程,會有人記得你們嗎?你們又是否在乎、能否並以何種方式被人記住?

但江關生記得1967年的兩位皇仁學長,李繼潘和何安頓(見002 版)。

我也想起一位已退休的中學教師。

良美(化名)現在不太看新聞了。如果她看見這些年輕人,也會聯想到當年的自己嗎?

「我的事情並不引起任何社會關注。」她說:「實在,我也不想再提這些往事,過去的便讓它過去好了。」

火紅的年代。良美是個單純乖巧、尊師重道的女生。她以升中試全港頭十名的佳績考進名牌女校庇理羅士。家貧,但她一直能靠獎學金供自己免費讀書。

像文藝青年般投稿

良美喜歡文學,小學時已讀完一堆五四作家的著作,巴金、魯迅、老舍、茅盾、冰心……特別喜歡巴金的《家.春.秋》、《寒夜》和《第四病室》,也讀了《青春之歌》一類為新中國宣傳的小說。書中的共產主義理想和愛國情懷,潛移默化着良美。

六十年代的左派,與貧苦大眾站在同一陣線。工會為他們辦福利、爭權益,國貨價廉物美,左派報刊正氣澟然。良美是它們的忠實讀者,讀得多了,就投稿。她主要投稿到《青年樂園》,投稿多了,與編輯和其他作者熟稔起來,間中也參與他們辦的文娛活動。

「寫的內容無非像一般文藝青年那樣吧,反映社會現實是有的,但談不上對時政有什麼評論和批判。」

學籍被開除

1966、67年之交,殖民政府治下種種貪贓枉法、貧富懸殊導致的社會不滿開始爆發。天星小輪加價引起騷動;內地文革開展,港澳地區的左派受到鼓動,工潮不斷。67年盛夏,工人、學生和其他群眾的「反英抗暴」行動,發展至流血衝突、放炸彈、槍戰和暗殺。

5月16日,香港左派宣布成立「港九各界同胞反對港英迫害鬥爭委員會」,由工聯會理事長楊光擔任領導。除了傳統左派學校外,皇仁、庇理羅士、英皇、聖保羅等英文名校裏的愛國學生,亦紛紛在校內成立鬥委會。

良美那年升中五,校內的鬥委會由預科班同學發起,「其實她們只是派傳單、掛標語那樣,還有辦學會活動時交流愛國思想,都是很和平的;以我所知,沒有同學去放炸彈、搞暴力抗爭。但校方還是將她們視為眼中釘,要禁止有左傾思想的同學跟學妹接觸。」

新學年開始,校方突然通知良美,她的獎學金沒有了。「我想唯一的原因是我經常投稿的那份刊物有左派背景,老師就覺得我搞政治。我只是有點愛國傾向而已,並不屬於鬥委會那一群,我無份派傳單,什麼政治行為也沒有做。」

每月要交30多元學費,良美負擔不來,在全班同學面前跟老師理論,「準確的字眼我記不清楚,大概是說我無禮貌,要開除我。母親知道後很失望難過,我又不是犯了什麼校規,平日都是乖乖的,於是她去跟老師交涉,校方就含糊其辭說以後我也不用回校讀書了。」

與良美一樣經常投稿到《青年樂園》的朋友,就讀其他學校,並沒有遭到處分。「大概因為皇仁和庇理羅士都是重點官校,校方和政府看得特別緊吧。」

差不多同樣時間,皇仁兩名活躍的愛國學生李繼潘和何安頓,亦遭無故停課。他們不服校方決定,於停課期間嘗試進入校園,李與阻攔他的老師發生推撞,校方報警查辦。結果李被判「擅入皇仁書院廣場」、毆打老師、阻差辦公、藐視法庭等五項罪名成立,判監22月零7 天。何的罪名較輕,「侵佔學校地方」和藐視法庭,判監4個月。

失學了的良美在報章上讀到這些事情,心裏視他倆為英雄。沒多久,庇理羅士多名師姐妹,先後被校方抓到痛腳開除學籍,當中14人更被捕判監。

「後來怎樣了,我不太清楚,只聽說牽涉鬥委會的同學出路都很艱難,大部分都寂寂無名、消聲匿迹了。她們其實都是高質素的女孩子,唯有默默地祝福她們。」

後來家裏勉強地籌措了學費,良美在翌年一月入讀私校繼續學業,但受到心情和學習環境的影響,會考成績大打折扣。良美喜歡做老師,當時一般私立學校聘教師只要有會考證書就可以,她順利地取得一份教職。惟那年頭私立學校教師月薪只有180元左右,津小教師卻可以有千多元。

良美邊教私校邊進修,約8年後成為正式註冊教師,待遇得到頗大改善,也有了自己的家庭,心裡鬱結隨年月過去逐漸淡化。

「如果我能繼續讀書,我會讀上大學的。以我的興趣,或許會成為一個學者吧。」

為貧苦發聲我並不後悔

對於年少時的理想,良美只能說經一事長一智。「林彪之死是一個衝擊,四人幫倒台是更大的衝擊。其後社會閱歷多了,對中共和中國大陸也有更深的了解,明白年輕時的單純和輕信是不可取的。許多在學時期認識的左傾朋友都四散了,甚少來往,甚至不想往來。因為大家都有自己的新取向和新生活了。」

「但我始終相信,包括我在內,當時被稱為左派的青年,都是懷抱愛國熱情、為社會公義而行動,他們願意站在勞苦大眾的一邊,為弱勢社群發聲,這是正義的行為。就這一點來說,我並不後悔。」

和平地在校園散播愛國思想的精英學生,最終付出沉重代價;策動暴力行為的工會領袖楊光卻獲頒大紫荊勳章,良美並沒有特別感到不平。「其實當年留下來的忠誠左派,也只是很小部分人享受到有頭有面的政治待遇,聽說與楊光相等地位的某工會領袖,晚景頗凄涼哩。對這些事情,我現在已不感興趣。」

「古今中外,無論革命與改良,往往都是青年打頭陣的。因為參與了社運,導致個人前途坎坷,即使無奈,也不應怨天尤人,因為其中有自己的選擇。我被犧牲的感覺不是說沒有,但比較淡。從我自身經驗看,我會告誡學生,應該好好地讀書,對社會要關心,但中學階段更重要的是增長知識和獨立思考能力,認清人生道路的方向。」

近年青年學生成為社運主力,經常被捕,甚至面臨審訊,良美你擔心他們也會步自己後塵嗎?「很難說,今天的學生已不像我們那時單純。我雖然不同意違法行為,但如果他們犯了法而受到制裁,我是同情的,他們畢竟是為弱勢社群發聲。」

「個別建制派人士要求警察用強硬手段對付異見的示威者,他們從往日的平民身分變成了統治集團的一部分,便忘記了昔日被鎮壓的痛苦。示威者違法,警察可以依法查辦,任何一方使用暴力都是不可取的。但是,力量強大的一方,即政府當局,更要約束自己。因為,統治者總是更容易輕率地使用暴力。」


《明報》- 星期日生活 - 星期日現場  - 2011-09-25

2011年9月4日 星期日

可能,真係老咗

在炎熱與抑鬱的夏天,很即興地約了My Little Airport 聊天。兩年前說要在29歲穿汗衣到北極凍死,今天他們都好端端的度過了30歲生日。當初以為29歲是一條界線,但跨過了卻發現不外如是。依舊是甜甜的音樂,夭心夭肺的詞。但愛得更低迴婉轉,批判鋒芒收斂;年紀凝煉出西西弗斯式的豁達,以及九龍公園裏的自持。

聽說阿P 不喜歡做訪問,「因為我諗答案諗得好慢,詞不達意。」結果遇上我這個諗問題諗得更慢的記者,成件事變成三個人邊聽音樂邊發呆,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小時。姑且從這場不着邊際的談話中找出幾個主題,拼湊一吓林阿P 與Nicole 最近在想什麼事。

關於封面與命題


「有人覺得這張相表達了一種感覺,個女仔好似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裏。她的打扮、房間佈局,好似自己有一套世界觀,對抗着外面的庸俗世界。」

「未試過一個封面不是我們自己影,今次是第一次用別人的相。因為先有了《香港是個大商場》這個碟名,但封面相影極都唔好,跟住索性唔乸影,在網上見到這個女仔,我就Hi 佢,問可不可以用。」「後來先知幅相內的地方是在倫敦。佢19歲,是個香港女仔,影落好多怪相。」

「今次隻碟其實同以前好唔同。頭兩隻碟好音樂性咁諗,隻碟的結構、音樂的flow 點去、快歌同慢歌的對比,第三隻碟少咗咁諗,最近兩隻碟已完全無考慮音樂。只諗主題同內容,先有了歌詞才有音樂。」

「共同點是一些小人物的生活。對比香港這個大商場內,一些小人物的生活。」P 說。

關於《九龍公園游泳池》


二百年後這裡什麼也都不是 / 宇宙裡有什麼不是暫時?


彷彿夕爺上身。但出自向來年輕又執拗的MLA 之口,格外觸動。

Nicole 說最喜歡這首。「他把demo send 給我時我人在北京,剛好想着類似的事,就比佢入到個位。」

「有無崩潰呀?」阿P 滿心期待。

「無。」Nicole 白他一眼,「日日都崩潰架啦。」

P 鍥而不捨,「有無流淚呀? 」「無。」

「有無痛哭呀?」「無。」

「少少眼泛淚光都無呀?」「有。」「哦,咁都好啲。」P 露出狡獪又得意的笑。

兩年多前Nicole 受不了香港這個大商場,決定出走到北京。現在每日夾下Band、煮下飯、上淘寶賣vintage 手袋,「開始覺得無話邊個地方好啲。」

關於《milan》

阿P 最喜歡的是這個。

文藝少女跟中年男人講昆德拉的故事,《搭車遊戲》。好像是第一次在MLA 的情歌裏出現中年人角色。

「好少同Nicole 同步咁錄一首歌,我一路彈結他佢一路唱,平時我們都是分開錄。」

「內容呢?為咩咁喜歡?」

「點講呢?等我諗吓先。」(沉默……)「我想講啲好文藝嘅女仔到最後都係一個港女咁……」

「吓?!」

「定係你發現原來港女都有好文藝的一面?」Nicole 說。

「嗯,咁樣講好似唔係咁好……」(又沉默) 「我都唔知自己講咩。」(再沉默)

「算啦,我純粹鍾意首歌同Nicole 一齊錄,我都係表達唔到我想講嘅嘢。」「你係咪中年危機喇?」我嘀咕。「係呀,我有脫髮囉。」

「仲有咩而家?」Nicole 問。「枕住都有少少。少少囉,髮線向上,我gel 起頭之後比佢個妹話我似壽星公。」

關於愛情、性、與Terence 的心事

從前MLA 的情歌,快樂不快樂都來得純粹,失戀也都不失可愛。

這次很多三角戀、婚前婚後的掙扎,談性說愛都複雜起來。

「複雜咗?係呀,我都覺得係。」P 說。「因為老咗囉。以前無諗咁多後果。」

P 的好友Terence 快要結婚,他覺得Terence 跟未婚妻看來不投契,所以作了《你是浪子,別泊岸》,「離婚的最主因是結婚」

「Terence 發明了一種生活態度叫『肉體forever』,佢相信所有關係就算幾唔夾,只要有得搞嘢,就其他都可以解決到。」

「你肯定你想出呢段?」Nicole 提醒他。(真是好拍檔)

「我唔知呀,講咗先啦。」P 興致勃勃,「不過我後來破解咗佢個theory。我話肉體係可以forever,不過你要有不同嘅肉體先可以。」

「我和Terence 都很喜歡Jarvis Cocker 的《I never said I was deep》,我覺得我想表達嘅嘢,其實呢首歌已經講晒。」

P 說最喜歡的那句歌詞是—— No, I'm not looking for a relationship, just a willing receptacle

我多給他一次機會,「咁呢段即係出唔出得街呢?」

「我唔知呀。」P 自己同自己笑,仍陶醉在偉大的肉體forever 中。

關於窮


「好似少咗呻窮?」

「係。而家覺得窮無乜問題。」P 說,「最近有個朋友重病,我發覺賺幾多錢都無乜意思,一次重病已經可以用晒所有積蓄。這是30歲之後先識諗,其實錢唔係好重要,除咗用在健康上面。」

「用來做自己想做嘅事都好重要。」Nicole 有點不同意。

「我做自己想做嘅事用好少錢。我發覺我哋同第二啲indie band 好唔同嘅係,我哋成本好低, 唔需要用好多錢去實踐件事。」

「如果有多些錢,你會做什麼?」「如果多啲資源,我可能無乜動力去整隻碟。」竟然。

「我本身鍾意睇的都是些好無budget 的作品,無budget 先會特別多搞笑嘢。你一有製作,要配合好多嘢,有技術、有品味,才支撐到。」

「無budget,你就咁用iPhone 影住一條街,衰嘅機會係好低。但如果你有錢請個靚女返嚟,觀眾會期望有嘢發生,而結果發生唔到, 或者發生得唔自然, 就衰咗。」

「《Terence 的心事》MV 裏全都是仔,啲人投訴點解無女,話『如果全部係女就正』。後來我諗到,一個MV 如果有好多靚女,挑哪星,係好乞人憎嘅一件事。」

從《邊一個發明了返工》到《西西弗斯之歌》


有人說西西弗斯未免太阿Q,這樣想只不過是打飛機。

「我覺得是一個人世界觀的改變,不代表妥協。」

「咁諗係咪真係好過啲?」「我覺得係架。」

P 真的做過馬會兼職,在樹仁讀書的時候。

「如果那時不是這樣想,我根本捱唔到落去。我真是一個人好枯燥咁,等緊啲好衰嘅客人打比我,我先至無咁易瞓着, 先至完成到工作。」

「《邊一個發明了返工》和西西弗斯不是對立的,只是角度不同的兩種諗法。一個是要質疑工作的意義,另一個是講,當你真的什麼都改變不到的時候,你還可以改變個觀念,去令自己快樂。」

講述如何與殘酷現實共存、苦中作樂的歌還有《公司裁員三百人》和《搭的士上班去》。

沒了《瓜分林瑞麟三十萬薪金》和《donald tsang, please die》的火氣, 但《給金鐘地鐵站車廂內的人》那句「渣滓」,還是挺爽的。「我發覺好多人都會問點解今次無咗火。以前是想令人去關注某件事,但而家成個社會已經好關注,facebook 已經share 晒,我就無再用音樂去做多次。」

「同埋含蓄的作品是比較耐聽,太爆嘅嘢唔可以重複咁做。」「可能,真係老咗囉。」


《明報》- 星期日生活 - 歌舞昇平 - 2011-09-0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