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應是個平靜的上課天吧。清早七時,睡眼惺忪之際,門鈴響起,就被重案組帶回警署受查,即日上庭,成為「被告」。
「控告你一項在公眾聚集中作出擾亂秩序行為罪、一項在公眾地方作出擾亂秩序行為罪,你認不認罪?」
鄧建華(22 歲)、陳倩瑩(22 歲),你們都準備好為自己的信念承受代價了嗎?後果之嚴重最終會否超乎了你們的想像?
媒體總是喜歡名人和意見領袖的,因此一行7人被捕,焦點都放在長毛和黃洋達身上。如果你們被判刑,如果你們犧牲了前程,會有人記得你們嗎?你們又是否在乎、能否並以何種方式被人記住?
但江關生記得1967年的兩位皇仁學長,李繼潘和何安頓(見002 版)。
我也想起一位已退休的中學教師。
良美(化名)現在不太看新聞了。如果她看見這些年輕人,也會聯想到當年的自己嗎?
「我的事情並不引起任何社會關注。」她說:「實在,我也不想再提這些往事,過去的便讓它過去好了。」
火紅的年代。良美是個單純乖巧、尊師重道的女生。她以升中試全港頭十名的佳績考進名牌女校庇理羅士。家貧,但她一直能靠獎學金供自己免費讀書。
像文藝青年般投稿
良美喜歡文學,小學時已讀完一堆五四作家的著作,巴金、魯迅、老舍、茅盾、冰心……特別喜歡巴金的《家.春.秋》、《寒夜》和《第四病室》,也讀了《青春之歌》一類為新中國宣傳的小說。書中的共產主義理想和愛國情懷,潛移默化着良美。
六十年代的左派,與貧苦大眾站在同一陣線。工會為他們辦福利、爭權益,國貨價廉物美,左派報刊正氣澟然。良美是它們的忠實讀者,讀得多了,就投稿。她主要投稿到《青年樂園》,投稿多了,與編輯和其他作者熟稔起來,間中也參與他們辦的文娛活動。
「寫的內容無非像一般文藝青年那樣吧,反映社會現實是有的,但談不上對時政有什麼評論和批判。」
學籍被開除
1966、67年之交,殖民政府治下種種貪贓枉法、貧富懸殊導致的社會不滿開始爆發。天星小輪加價引起騷動;內地文革開展,港澳地區的左派受到鼓動,工潮不斷。67年盛夏,工人、學生和其他群眾的「反英抗暴」行動,發展至流血衝突、放炸彈、槍戰和暗殺。
5月16日,香港左派宣布成立「港九各界同胞反對港英迫害鬥爭委員會」,由工聯會理事長楊光擔任領導。除了傳統左派學校外,皇仁、庇理羅士、英皇、聖保羅等英文名校裏的愛國學生,亦紛紛在校內成立鬥委會。
良美那年升中五,校內的鬥委會由預科班同學發起,「其實她們只是派傳單、掛標語那樣,還有辦學會活動時交流愛國思想,都是很和平的;以我所知,沒有同學去放炸彈、搞暴力抗爭。但校方還是將她們視為眼中釘,要禁止有左傾思想的同學跟學妹接觸。」
新學年開始,校方突然通知良美,她的獎學金沒有了。「我想唯一的原因是我經常投稿的那份刊物有左派背景,老師就覺得我搞政治。我只是有點愛國傾向而已,並不屬於鬥委會那一群,我無份派傳單,什麼政治行為也沒有做。」
每月要交30多元學費,良美負擔不來,在全班同學面前跟老師理論,「準確的字眼我記不清楚,大概是說我無禮貌,要開除我。母親知道後很失望難過,我又不是犯了什麼校規,平日都是乖乖的,於是她去跟老師交涉,校方就含糊其辭說以後我也不用回校讀書了。」
與良美一樣經常投稿到《青年樂園》的朋友,就讀其他學校,並沒有遭到處分。「大概因為皇仁和庇理羅士都是重點官校,校方和政府看得特別緊吧。」
差不多同樣時間,皇仁兩名活躍的愛國學生李繼潘和何安頓,亦遭無故停課。他們不服校方決定,於停課期間嘗試進入校園,李與阻攔他的老師發生推撞,校方報警查辦。結果李被判「擅入皇仁書院廣場」、毆打老師、阻差辦公、藐視法庭等五項罪名成立,判監22月零7 天。何的罪名較輕,「侵佔學校地方」和藐視法庭,判監4個月。
失學了的良美在報章上讀到這些事情,心裏視他倆為英雄。沒多久,庇理羅士多名師姐妹,先後被校方抓到痛腳開除學籍,當中14人更被捕判監。
「後來怎樣了,我不太清楚,只聽說牽涉鬥委會的同學出路都很艱難,大部分都寂寂無名、消聲匿迹了。她們其實都是高質素的女孩子,唯有默默地祝福她們。」
後來家裏勉強地籌措了學費,良美在翌年一月入讀私校繼續學業,但受到心情和學習環境的影響,會考成績大打折扣。良美喜歡做老師,當時一般私立學校聘教師只要有會考證書就可以,她順利地取得一份教職。惟那年頭私立學校教師月薪只有180元左右,津小教師卻可以有千多元。
良美邊教私校邊進修,約8年後成為正式註冊教師,待遇得到頗大改善,也有了自己的家庭,心裡鬱結隨年月過去逐漸淡化。
「如果我能繼續讀書,我會讀上大學的。以我的興趣,或許會成為一個學者吧。」
為貧苦發聲我並不後悔
對於年少時的理想,良美只能說經一事長一智。「林彪之死是一個衝擊,四人幫倒台是更大的衝擊。其後社會閱歷多了,對中共和中國大陸也有更深的了解,明白年輕時的單純和輕信是不可取的。許多在學時期認識的左傾朋友都四散了,甚少來往,甚至不想往來。因為大家都有自己的新取向和新生活了。」
「但我始終相信,包括我在內,當時被稱為左派的青年,都是懷抱愛國熱情、為社會公義而行動,他們願意站在勞苦大眾的一邊,為弱勢社群發聲,這是正義的行為。就這一點來說,我並不後悔。」
和平地在校園散播愛國思想的精英學生,最終付出沉重代價;策動暴力行為的工會領袖楊光卻獲頒大紫荊勳章,良美並沒有特別感到不平。「其實當年留下來的忠誠左派,也只是很小部分人享受到有頭有面的政治待遇,聽說與楊光相等地位的某工會領袖,晚景頗凄涼哩。對這些事情,我現在已不感興趣。」
「古今中外,無論革命與改良,往往都是青年打頭陣的。因為參與了社運,導致個人前途坎坷,即使無奈,也不應怨天尤人,因為其中有自己的選擇。我被犧牲的感覺不是說沒有,但比較淡。從我自身經驗看,我會告誡學生,應該好好地讀書,對社會要關心,但中學階段更重要的是增長知識和獨立思考能力,認清人生道路的方向。」
近年青年學生成為社運主力,經常被捕,甚至面臨審訊,良美你擔心他們也會步自己後塵嗎?「很難說,今天的學生已不像我們那時單純。我雖然不同意違法行為,但如果他們犯了法而受到制裁,我是同情的,他們畢竟是為弱勢社群發聲。」
「個別建制派人士要求警察用強硬手段對付異見的示威者,他們從往日的平民身分變成了統治集團的一部分,便忘記了昔日被鎮壓的痛苦。示威者違法,警察可以依法查辦,任何一方使用暴力都是不可取的。但是,力量強大的一方,即政府當局,更要約束自己。因為,統治者總是更容易輕率地使用暴力。」
《明報》- 星期日生活 - 星期日現場 - 2011-09-2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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