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12月18日 星期日

舊事動人 敬惜器物

聽到欄目名「生活達人」,趙廣超老師打了個哈哈,「我哪裏是什麼達人了,找我講生活?」近年研究故宮,北京香港兩邊走。他說,留在香港時,吃睡和工作幾乎都不會走出他的中環辦公室,飲食靠學生張羅,經常連睡覺都沒時間。對他的生活稍有了解的人,都擔心他會過勞死。

研究就是他的全部生活,研究對象是舊時建築、家具、藝術和器物,聽起來會沉悶得嚇怕很多人,也彷彿離我們的實際生活很遙遠。但看過他的書都會知道,那絕對是趣味盎然的一件事。梁文道說他開創了一種新的「作書」方式。由《不只中國木建築》、《筆紙中國畫》、《大紫禁城》到《一章木椅》,跳躍的版面設計,不止圖文並茂咁簡單,而是以幅射擴展的形式解構事物內涵、事物之間的連繫,忽然又加插一點令人會心微笑的細節,每頁都是一個故事,很多個故事環環相扣,組成一幅更大更完整的圖景。

老建築和器物,本就是與生活息息相關的東西,現在被認為「過時」了而束之高閣;趙老師卻能發掘它們超越時代的意義,令讀者看時覺得有趣、看後對它們有種敬意和珍惜,感歎「原來中國文化裏有這樣的好東西!」甚至發現,老東西的設計技藝比很多「潮物」更尖端、精巧而永不過時。

能做到這一點,應該不止表達形式上的突破; 更基礎的是,他從平凡如一隻碗、一張椅,看出學問和趣味的能力。那是一道洞悉每件事物特性、人類生活本質的眼光。

先破後立,摒除習性帶來的迷思和障礙,是看清事物本質的秘訣,「我好鼓勵學生從頭接觸一樣嘢。從頭,每次都從頭開始。如果我明天見到你,我會根據今日的了解同你接觸,但要真正了解一個人,你要每日從頭去了解他。對人難些,對事物就可以。」

連做訪問他也要打破一般訪問的慣性。如果訪問的本質是要了解和呈現一個人,他說,「你想寫趙廣超,不一定要訪問趙廣超的,你可以訪問他身邊的人,聽他們說說趙廣超是怎樣的,講吓佢嘅壞話,咁你寫起來先立體嘛」。轉頭就笑嘻嘻地把工作室內所有研究團隊的成員都喚出來,排排坐變成一個群訪。

加入研究團隊比較久的阿聰帶頭暖場,從如何認識趙老師談起。趙廣超念藝術出身,三十來歲開始在理大設計系教書,近年專注研究,跟一班理大舊學生成立工作室。聰說當年修讀工業設計,因為想發明、設計一些新事物,「好多時我對着一件家俬,就諗它的功能,怎樣做得靚或者實用。但趙老師會想,杯、碗、盤這些器物最原本的性質是什麼?原來是有不同高度的,杯最高、矮一點是碗、再矮一點就變成盆,而這高度又跟人的身體有關係。我們習慣一開始就想形式上的問題,他會從最基礎的事情想起。這樣思考時,可以發揮的空間便變得無限,不會被既定的形式限制。」

「其實無乜方法,是態度。平日生活裏,每一樣嘢你認真啲,都會有驚喜的。」趙老師說起小時候在錦田長大,物質條件不太好,「想畫一張畫、做啲靚嘢,沒什麼地方可以買材料,所以很多時我會在生活裏盡量找一些可應用的物品去發揮創作慾,慢慢令我覺得,好多嘢只要你願意認識佢,就算不至於別有意義, 都別有風味。」

無論新舊  深刻取勝

現在卻是物質氾濫的年代。一款器物可以同時有數十個品牌在做,新產品不斷推出,器物的本質卻被遺忘。「如果用器物是要追求時尚,要求那器物要符合時尚的條件才可以發揮功用,那其實跟你建立關係的只是時尚、而不是器物。當然,有時我都希望時尚的。」趙老師沾沾自喜地說,「我成日同佢哋鬥架,邊個電話新啲、邊個iPad 新啲、睇戲又要睇得比佢哋新啲,要保持我的江湖地位。」我有點驚奇,「你會用好新的電話嗎?」說着就見他拿出一部iPhone 3,Eileen 竊笑:「已經唔新了。」趙老師繼續淡淡定,「妹妹,呢個電話新出的時候我已擁有,後來我有咗iPad,佢就還原番做一個普通電話了,作為一個普通電話佢都好新架。有一樣我堅持的是,無論新還是舊,往往我勝出的就係深刻。新舊不可以阻擋到深刻。」

當尊嚴變成時代性


「一些本來好新的東西,而家你話『都唔係點新喎』,它的尊嚴就變成只剩下時代性。其實我用一個更新的電話,打畀你都係同你鬧交嘅,個意義在哪裏呢?如果你說這可以顯示你的身分,以前顯示一個人的身分是靠才具,或者學位、社會地位,但現在具體到變成一部iPhone。它好像有好大的力量,但又似已變了質般。」

「這世界通常有兩類人最concern 新嘢,一類是科學家,在實驗室裏為我們做更深入或更新的研究;另一類是處理歷史的人,用新角度去睇現有事物,這也是新。現在我們見到整新嘢的人,其實是用舊概念處理新。很多人都是電話全世界最新了,但依舊講返昨日的粗口,咁囉。『新』在一段時間裏變成我們評價人生意義或文化力量的同義詞,invention 嘛。但我有時覺得不如將它看作一種discovery,我哋今日可以咁新,是因為昨日原來咁無知。在整個宇宙的範圍內每事每物都一直存在,新不是形式,而是意義的擴闊,在一個我們已熟悉的主題上再去開出一個領域。像我們喜歡木家具,好少會因為這是一塊新的木頭、一個新的款式而去讚美她,而是每次都要用更深入、更動人的方式去介紹木家具的神髓,令人更愛更尊敬那些木。」

等待多年想說肺腑之言

「對於器物,我們一直希望盡力尋求讓我們更尊敬它的意義。好多時因為能力上的需要,花上一半時間同精力去重新了解自己。因為你必需要了解自己,然後才能了解一樣嘢。比如相機同攝影師哥哥咁,佢了解自己,知道自己想怎樣影一幅相、怎樣通過鏡頭看事物、怎樣調校光圈各樣功能時,通過了解那部相機,他又會更了解自己的長處,這是最美妙的組合。如果你按一個掣它就全部自動識影,那攝影師的尊嚴又去咗邊呢?」他頓了一頓,忽然感嘆, 「呢番肺腑之言呢,我已經等咗好多年想講出嚟。」「無人問過你?」「無!我成日自己對住幅牆係咁講!」

去年底工作室團隊在太古坊舉辦《我的家在紫禁城》展覽,以簡明而充滿童趣的方式介紹故宮建築和文物,由圖文出版發展至立體、多媒體的新嘗試,趙老師說,「Humanity 是這次展覽的其中一個構想。現代常規展覽一定要有互動、多媒體、無遊戲不歡,令我感覺出人類一種彷似無可挽救的墮落。因為我同你相處得快樂,本來並不是必須要有那些元素的嘛;但現在的人變成會認為『都無嗰樣嘢我點解要見你』。於是我一個人諗咗好耐,雖然我們用電腦,但那不是我們真正想鼓吹的東西,我深信最直接的接觸才最打動人。」

於是展覽裏有一個環節,參觀者入場前會在小貼紙上寫上自己的名字,貼紙是皇宮裏各種人物(例如妃嬪、宮女、侍從等)款式,在參觀者看展覽的時候,工作人員就悄悄把貼紙貼上近展場出口、一塊數十平方呎的巨幅紫禁城平面圖內,參觀者行到那幅展板時才告訴他,讓他在裏面找自己的名字,貼紙代表了觀者成為紫禁城家庭內的一員,「見到人們好投入地找自己,『哇我喺呢度!』『哇我喺嗰度呀!』,我覺得好感動,原來無任何科技可以比這更令人投入紫禁城的主題裏。這次是僥倖,但我又再次確認,有機會時應盡量帶人返回最簡單的溝通方式,不要小看最原始的遊戲那種影響力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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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物有情  一人一件

從十年前出版《不只中國木建築》起,趙廣超著作由一人作業漸變成團隊習作。趙老師拉眾人來做訪問,是相信佛家所言的「身口耳」,「如果有來生,你的意志、內在元素可能會分開以不同形式存在這個世上,我在他們身上有時看到自己的影子。一個人除了學習獨立自覺,亦要意識到存在於別人身上的自己」。他又說,透過與器物的相處互動從而更了解自己長短處,才是最美妙組合。所以,這幅合照裏,我們請各位「趙廣超分身」拿一件與自己關係密切的物件,談談當中領悟。

陳漢威:《大紫禁城》
認識超哥十幾年,《大紫禁城》是我其中一些畫作的總結。超哥讓我學會對每個細部多些思考和想像。最記得當年他講課,畫出巴特農神殿和勞斯萊斯車頭的關係。另一樣學到的是,他每下落筆,都未定最終樣子。這是基於熟悉和深刻體會,才可靈活變化,這比按計劃完成作品更重要。

馬健聰:立體貓咪

這隻貓叫小兜子,《我的家在紫禁城》叢書裏經常穿插圖文,佈置展覽時做了六隻立體版放在會場。我畫了幾幅標示尺寸比例的草圖就交給手辦師傅。一些平面圖畫不出來的角度如貓腳肌肉弧度,都得靠師傅決定。這令我想到「一齊」合作做一件事的重要。

吳靖雯(Eileen):電腦同筆記本

我的工作主要是跟趙老師開會,離不開電腦和筆記本。以前以為跟住schedule 做就是有條理,但趙老師常常話,「一開始就知道結果的就不叫創作啦」, 趙老師會視改變為progress,「如果第一日給你們看的跟最後出來的成品是一樣的話,那為什麼要我們去做呢?」創作應該是限期前盡量試,找出最好方法。

謝添樂:結他
今年6月才開始學,本來我害怕新嘗試,接觸陌生人很慢熱,趙老師建議不如學樂器,我選了結他,因為喜歡結他聲。之後我發覺,原來即使不很純熟的語言,一樣可以溝通。就算我彈得不很正宗、音色不太靚,都無礙我用音樂去傳達感受。這跟設計有點像。未必每幅作品都好靚好精美,最重要是那種單純想同人溝通的意願,而不需要達到最圓熟的地步才去開始。

蘇珏:紙、一支差不多用完的鉛筆頭
差不多用完的鉛筆是實踐了完成了一些事情的憑據。超哥讓我發現「實踐」的重要。以前很久畫不成一份作品,覺得自己諗得未夠好,就不動手,原來要畫出來才知「不夠好」在哪裏,也發現原來自己太鍾意同人比較。

吳啟駿:掃把
去年籌備《我的家在紫禁城》展覽,各成員都水深火熱,但我本身做動畫,幫不上忙,好慚愧,就拎起地拖掃把清潔。畢業後出來工作,人容易變得自私,為達目標,有阻礙就打倒它。但為大家打掃,會想怎樣令這地方更舒適?慢慢會改變,無咁自私。

趙廣超:瓶子

我學習每樣事物都喜歡自己親手做一次,確認知識,「自己動手做」有種不可替代性。比如我到過希臘,研究愛琴海文明,聽說他們的藝術風格輕快,就找機會試做一樣的瓶子。我沒有學過,自己找來一團泥,邊做邊跟泥說話。「唔該你吖,唔該你吖」這樣「求」佢出來。過程中我想像從前的希臘人,他們做瓶時有沒有唱歌呢?浪花怎樣拍向海岸、變成這些高雅的線條和圖樣?透過自身經驗確認,這真是一種輕快的風格。


《明報》- Sunday Workshop - 生活達人 - 2011-12-18

2011年12月11日 星期日

板間人的呼喚

劏房慘劇接二連三,有熊熊烈火有轟烈地整幢倒下,然後什麼問題都沒解決就被遺忘;更多的,不為人知,連遺忘都無從說起。淋浪卻記得,並畫成了《板間人》。畫作說的是今年6月發生一宗母親壓死嬰兒事件,三口之家因為劏房面積太小,放不下嬰兒牀,母子同牀睡時,剛滿周歲的嬰兒被壓着窒息死了,直至父親回家發現,返魂乏術。

再翻一下資料,原來6月以來至少發生過3宗同類事件,只是每次報道篇幅都很小,沒引起注意;去到第三宗,更剩下一家傳媒報道了。沒報出來的,有更多嗎?

「板間房肢解的,不單是最基本的生活空間,而是更基本的生存尊嚴。我們除了憐憫他們,偶爾為他們流一滴眼淚外,有自省過自己可能就是這虛浮自私的炒賣文化、和這不公義的地產霸權背後的幫兇嗎?」淋浪寫下這樣的注腳。

板間人與紙皮人


最近淋浪和太太淋漓辦畫展,適逢花園街大火,《板間人》在facebook 上流傳,見者無不觸動。淋漓也畫了一幅《紙皮人》展出,那是他們鄰居執紙皮為生的葉婆婆,背弓成一座小山般,每天吃力推車時頭就垂得好像不見了一樣。她並不比某特首候選人的紮腳媽媽懶惰,80歲還在苦幹,因為子女的收入不足以照顧她。這個社會,也沒有照顧她。

兩小口的作品色調晦暗,畫盡一張張貧窮、困苦的臉孔。朋友看後留言:「like 唔落,share。」「太恐怖了!太慘了!我頂唔順。」他們教小朋友畫畫,最經典有家長問過:「你們畫這樣的畫放在家中,自己好安樂嗎?不會驚嗎?」他們當然不怕,只怕眾人的沉默和冷漠,因此要用最真實的圖像,迫使大家從不安中反思。成年人愛逃避現實,來學畫的小朋友卻愛戴他們的老師,跟着淋浪夫妻去探訪老人院、菜園村,以一雙未有成見的眼睛看清楚這小城市正在發生什麼事。

一條街劏開貧與富

淋浪和淋漓是理大設計系的同學,畢業後各走各路,某天在街上再遇才走在一起。在香港做設計除了走商業路線外別無選擇,於是他們拍着拖到法國進修,2006年回港後只做純藝術作品,畫室加寓所在西環高街。「高街好像一條貧窮線,上面般咸道、列堤頓道、羅便臣道的好有錢,下面好窮。」

他們教高街以上的孩子畫畫,賺取收入維持生活,再透過創作關懷那些住在高街以下的「板間人」和「紙皮人」。只是,西區發展來勢洶洶,不是拆樓重建超級豪宅、就是掘路建地鐵;幾年間老店不斷消失,窮人住得起的舊唐樓愈來愈少,路面工程處處,「愈掘得多,婆婆就愈辛苦。」

空間有價因而被切割變賣,尊嚴無價因此被剝奪亦無人理會。「同朋友談起劏房媽媽壓死嬰兒的事,有人會說『佢自己照顧得唔好啫!』我聽到好心痛,就像日前蔡子強的文章所言,香港的死因將會是眾人的沉默和冷漠。太多人不會設身處地去想,這不是照顧得好不好的問題,根本一個人就不應該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。就算媽媽真的有疏忽,也要諗番個源頭,有幾多社會原因令佢哋搞成咁?像花園街的火災,為什麼每天講來講去就說人地阻街、危險、容易着火?政府只會轉移視線,不去捉鬼。但我們也要自省,幾多人炒樓供樓,成為地產霸權的幫兇?」

「我想要普選」


富者對板間人和紙皮人視而不見,淋浪與淋漓卻對他們懷着敬意,「他們謙虛卻不會自卑,即使住的板間房好狹窄,還是會熱情招呼我地進去坐,其實真是不知坐在哪裏好,但他們知道我們不會因此睇小佢。有時想幫公公婆婆搬紙皮,佢會推開你話自己搬得動,你幫了他一點點就不停講多謝,每天早晚笑得好開心跟你打招呼,這正是知足者、貧亦樂。」

板間人和紙皮人沒有抱怨,旁觀者卻看到政府不應推搪卻永遠落空了的責任。「只會諗地產商和自己的利益,犧牲了這班窮人。」因為窮人沒選票,不止無權選特首,連間接投一票選選委的資格也沒有。與眾無關的特首之爭、豬狼之戰,淋浪說,「唔揀得唔得呀?我想揀普選。講真,我對他們兩人不抱期望,我只對香港人有期望—— 可不可以放底自己少少的利益、為了社會公義行出來?」

喚起人爭取公義

「你問我們,我們是幾絕望的。我唔相信2017年會有普選,甚至可能2046都無。搞社運搖鐵馬我哋唔知有無用,但應該可以喚起一些反思。近年多了參與社運活動,雖然不是走在最前,但各人都在自己的崗位上盡力。雖然沒有選票,但可以從社會關懷和教育去做。我們教創作,希望下一代有獨立批判的精神。這些學生大部分生活富庶,但心地也很好,用身教去影響他們,讓他們知道要幫受苦的人,慢慢改變社會的思想、品格和德性。有時在社運場合見到大家呼籲人行出嚟、留守,為什麼人們不出來?因為每個人都只想到自己。能夠喚起別人關心身邊的人、鄰舍和社區,你才能說服他出來為公義爭取。」

淋漓笑說,身邊大部分都是中產朋友和社會上的尖子,不止一次有人說他們的作品好「政治化」,再誇張一點更說「喂你因住畀人拉」。

「你睇香港人敏感到,咁淆底。」小學生反而道出真理。有次他們一個小學二年級的學生,問畫室助教哥哥「你贊唔贊成外傭嚟香港呀?」哥哥答:「乜你講啲咁嚴肅嘅嘢?」小學生頭頭是道,「其實政治唔係離自己好遠架喳,就係每一日同生活有關嘅事。」淋浪和淋漓聽得「老懷安慰」,「就像我們畫這些,都是好日常生活的事,普選也是日常生活的事。如果特首要對你的選票負責,可能就不會有板間房和執紙皮這些事情出現。」

《板間人》Cubicle man
淋浪Lumlong   油彩布本125x200cm

這畫因6月一宗劏房媽媽壓死嬰孩的新聞而起,表現出板間世界的殘酷壓迫感。淋浪說他們的畫雖然常被人說太過恐怖,其實每幅都留下了希望的伏筆。《板間人》的燈光中隱約可見一個鼻子,「我們信神,這是天父的鼻,她唞不到氣但天父在幫她抖的。」


《明報》- 星期日生活 - 2011-12-11

站在柴灣道 細味日常故事

明報大廈位於柴灣,我卻極少注意這個地區。上班下班匆匆而過,不是老舊公屋就是工廠大廈。翻開柴灣的歷史,過往數十年來,追趕着柴灣發展的都是居住和就業需求,「里程碑」不外乎幾幾年建了XX 邨、幾幾年又拆了XX 邨再重建,某年開始引進工業,某年填海某年建成某道路…… 一切都順着城市整體的步伐來,既不領先亦不對抗。主題除了生存與工作,就是疾病(醫院)與死亡(墳場),最基本不過。

然而,柴灣的地理位置其實很美;三面環山的谷地,水源豐富,盛產木材。位於港島東盡頭,從前卻稱為「西灣」。原來在東區聚居的客家人常到此砍柴,客家話中的「柴」字近似粵音「西」字,故被誤讀多年,也曾出現「Sai Wan」的英文舊稱。後來柴灣終於獲正名,但東邊的「小柴灣」卻繼續被叫做「小西灣」,沿用至今。

長命斜見證柴灣變遷


香港開埠以前,柴灣只有30名客家村民,1891年增加至208人,一直種田打魚為生。殖民政府在港島區的規劃以中環、灣仔為發展中心,電車只鋪到筲箕灣,以鯉魚門為軍事門戶,設置軍營和炮台(成為今日的香港海防博物館);鯉魚門以東的柴灣,無險可守,無車路可達,荒蕪得吸引了香港童軍總會於1925年建立營地,老街坊稱該小山坡為「童軍山」,位置就在今日港鐵站旁的柴灣公園。

1950年代以前,柴灣連巴士也不到。對外的唯一路徑,是柏架山與柴灣坳的夾縫間、有長命斜之稱的柴灣道。但當時的柴灣道甚為狹窄,唯一一條來往灣仔的8號巴士線,只能駛至現時東區醫院洗衣房的位置,居民再自行步入柴灣。50年代開始,內地難民大量湧港,市區居住空間不足,部分貧苦家庭選擇落戶於柴灣這邊陲之地。大片木屋、寮屋,由山腰一直伸延至海邊。1968年,柴灣人口增至8萬人。

小城小事一切來得踏實

柏架山下的故事,不像對岸的獅子山那樣激動人心。1959年木屋區被清拆改建成27幢徙置大廈,70年代開始徒置區又陸續改建成公共屋邨,同時興建工廠大廈提供就業機會、擴闊道路改善交通,直至80年代地鐵通車、東區走廊啟用,柴灣居民仍是自成一隅地默默生活着,一直沒發生什麼轟烈的大災難或大事件。日常生活裏每遇到柴灣人,聽他們談起「我細個在柴灣大的……」,語氣並不特別自豪,卻總是愉快,底子裏是踏實的、關於家的回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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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子爺與老街坊打成一片

永和實業由林健鋒的爸爸林亮創辦,是1960年代第一批進駐柴灣的廠商。大家熟悉的「變形金剛」玩具,就是當年永和起家的代表作。林健鋒自小與柴灣共同成長,數十年過去,街坊仍是習慣喊他做太子爺,老朋友一樣熟絡。四處出差遊歷過,太子爺還是最珍惜老柴灣的人情味。「我最初落嚟時,見到這裏的家庭都比較貧困,擠在一起同住同生活,柴米油鹽,你無我就借畀你,互相照應。」多年來交通不便、物資匱乏,商店食店寥寥可數,卻造就街坊之間互諒互助的精神,以及強烈的社區歸屬感。

「好多同事一直在柴灣住,幾十年來大家一齊傾偈、食飯飲茶,感情都無變。」工廈之間餐廳老店,仍是熟悉的人熟悉的味道。但此城工業式微,柴灣的工廈亦已漸變成商業用途,首座甲級寫字樓東貿廣場快將落成。「未來幾年區內難免要面對一些改變,但希望無論點變,都能兼顧一下這些歷史遺留的價值和社區特色 吧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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羅屋民俗館
柴灣早期的木屋平房都已清拆,唯一保留下來的是這家有200年歷史的村屋,已被評為法定古蹟。客家人習慣以姓氏來命名族屋群,此屋的戶主姓羅,故名羅屋,是早年柴灣六條客家村落(羅屋、成屋、藍屋、陸屋、西村和大坪村)之一。羅屋是傳統「三間兩廊」的客家村屋格局,左右對稱,屋內陳設有舊式木製家俱器物,展示昔日生活習俗。

柴灣工廠邨大廈
1959年落成,與柴灣邨徙置區同期建設,以安置原本在木屋平房區內經營的山寨廠,是柴灣第一幢工廠大廈,也是香港現存最後一幢徙置工廠大廈,但已定於明年9月清拆,現時只餘地下數家五金、水電裝修公司仍在經營。經典的H 形建築,樓高5層,沒有升降機,樓層之間建有斜路方便車仔推貨上落。永和實業初進柴灣時,亦曾租用這廠廈的地下和四樓單位。往後70年代柴灣工業區發展,都以此處為中心,向祥利街、利眾街一帶延伸開去。而現時工廠邨大廈對面的港鐵站位置,原是巴士總站,熟食小販聚集,80年代工業全盛時期,工人深夜加班、販商通宵擺檔,是柴灣最熱鬧的地方。

合興粥麵  吉勝街10號熟食市場
位於工廈之間的後巷牌檔,50年前在遠離工廠區的舊柴灣邨開業,25年前搬至現址,太子爺一直追隨至今。合興的車仔撈麵遠近馳名,一些區外食客都專程光顧,餸菜款式雖比較少,最基本的蘿蔔、魷魚、豬皮、豬大腸、豬紅、雞翼尖、冬菇等都齊備,每款都非常入味。難怪日日排長龍,兩個阿姐一位大叔,做到無停手。「這裏雖然看起來舊,東西卻很企理,每日收檔也都執乾淨地方。」談起牌檔,林健鋒不無感慨,光顧開的區內老店都是些因應環境做落的小生意,一直到現在都做得不錯,希望政府不要規管過嚴,消滅了這種老店特色。

東區醫院洗衣房

柴灣最早的木屋區,由現時東區醫院的山頭開始。而1950年代以前唯一一條8號巴士線,就以這洗衣房位置為終點站。1958至1961年間,政府為應付往後的工業發展,大規模擴闊筲箕灣道至柴灣道迴旋處路段,成為現時五線雙程行車的重要幹道。

合時食堂
走在柴灣工廠區的街道上,幾乎不見商店和餐廳,一來這裏的店舖確實較少,就算有都躲藏在工廈內或後巷之間。合時食堂的入口甚不起眼,1969年經營至今,出品的蒸飯套餐由當年6元賣至現在的26元,不變的是那家常味道。據說,街坊當年喊黃姑娘做「肥妹」,現在大家都長大了,太子爺近年多數請阿姐幫忙買外賣,甚少親臨到訪,這天與黃姑娘重聚,兩人都很高興地來一張合照。


《明報》- Sunday Workshop - 街知巷聞 - 2011-12-11

2011年12月4日 星期日

擁抱南丫島 小島人情

近日關於南丫島的新聞,當數雅居樂集團擬在東澳進行的大型發展計劃。這個只有6000人居住的小島,忽然要多建900個豪宅單位、120個酒店房間和500個遊艇泊位,部分位置更處於農業、自然保育區和海岸保護區內。這天我在島上接觸到的街坊和商戶,沒有一個說願意。

雄心勃勃,要將寧靜的小島弄得天翻地覆,名頭卻甚為復古。負責項目的發展商名為「博寮港有限公司」,由雅居樂與「南丫島島主」李建強合營。博寮港,原是南丫島古名。唐宋時期,小島是往廣州貿易的外國商船停泊之處,名為「舶寮洲」,後來舶寮雅化為「博寮」;近代才以島形似「丫」字、位處香港之南,而得名「南丫島」。

「繁榮得滯都是錢作怪」

南丫島出了一個周潤發。街坊笑言,這裏個個都是周潤發的親戚。其中一位原居民周生說,20多年前,榕樹灣一帶除了碼頭附近有些村屋外,現時大街尾段商舖林立的位置、一直到洪聖爺灣海邊,都是綠油油的農地。村民種田打魚,養豬養雞,泥塘裏種着大片的薑花、白蘭花和米仔蘭,香氣滿溢;那些年的洪聖爺海灘,水質是A 級的,現在最多只值一個C 了。「今日這裏已經唔算靚,繁榮得滯,都是錢作怪。」

1990年,港燈在島上興建發電廠,外籍工程師開始搬到榕樹灣聚居,西式餐廳酒吧、商店陸續開業,奠下華洋雜處的文化氛圍。97回歸,一批外籍居民因簽證問題遷離香港,島內人口驟減;安靜了一陣子,沒多久便輪到崇尚自然生活的香港人進駐這都市後樂園。近年地產霸權肆虐,市區生存空間不斷被擠壓,離島村屋變成其中一個避世之選。眾離島之中以南丫島船期最密,商店麻雀雖小、五臟俱全,社區氣氛友善舒適,生活洋化,吸引不少港島上班的中產白領遷入,租盤買盤都供不應求。交通最方便的榕樹灣一帶,村屋呎價現時高達5000元,已超越97年水平。

對集團連鎖店恐懼

5年前由梅窩搬到南丫島的街坊二犬十一咪形容,這裏的商店街道很有「拼貼」感,「梅窩都有百佳,但這裏沒有一間大財團經營的商店,村民似乎對所有集團式、連鎖的生意都有恐懼,根本不願租舖給他們。」榕樹灣人口稠密,一條榕樹灣大街的店舖便要滿足所有生活需求,於是每間士多雜貨都是壓縮而多功能的—— 賣泳衣和沙灘用品的小店,會放架影印機提供島上唯一的傳真和影印服務;一間肉檔每天只賣一隻豬,所有豬心、豬潤等內臟都只此一份,上午賣光了,下午就利用豬肉枱賣香燭衣紙等拜神用品;草根士多會闢出整個貨架賣洋酒,旁邊卻是蔬菜生果和衫褲鞋襪。店舖都是村屋下層改裝,前舖後居,結合生活與生計,商業買賣做得極有人情味。

天然、有機、二手、環保、民族、手作,是南丫島生活的關鍵詞。這次訪問留意到一個有趣的地方,島民似乎習慣稱呼外面的市區為「香港」,彷彿南丫島不屬於香港的一部分。這裏是貓狗的天堂,是人與自然和平共處的地方;這裏的人臉孔是放鬆的、步伐是悠閒的,對着陌生人也會發自內心地微笑相迎,的確,可愛得不像我們每天接觸到的「香港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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島上最快樂的人

南丫島鄰里之間的人情味,隨便逛一個轉都可感受到。介紹這裡時二犬提得最多的也是島上的人。榕樹灣大街90號的鳳姐,夜裏會開檔賣車仔麵和自家糖水,好像媽媽一樣記得每個客人的口味,碗碗不同。碼頭一落船就見到的「南丫士多」,看店的姐姐曾借過兩次20元給她搭船,因為初搬來時她只有中銀戶口,島上卻只有匯豐,她竟兩次在臨上船一刻才發現自己不夠盤川「出城」;看到她的糊塗,士多姐姐笑得好開心,很爽快就借錢給她。

牛記茶餐廳轉入後巷的無名菜檔,價錢比士多更實惠,街坊稱為「菜姐」的檔主每早6點就去拿貨,11點才吃晚飯,獨力照顧老病的媽媽和一對子女,二犬看着她女兒由讀住書看檔,到升上大學,由衷敬佩菜姐的勤力和堅毅。「新興商店」的青姨,被二犬封為島上最快樂的人,「佢好鍾意南丫島,也好鍾意人哋鍾意南丫島,想每個人都在這裏住得開心,我們租不到屋、找不到VV車,有咩困難只要走進店裏,『青姨青姨,可唔可以介紹……』她都會想辦法幫你,又不為錢,又多親戚朋友,不愁生活,這句你一定要寫:『青姨好豪情架!』」可惜訪問當天青姨不在店裏,記者無緣與俠女攀談呢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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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再民主牆
除了地產霸權虎視眈眈,香港還有來自政府食環的潔癖霸權。到過南丫島的遊客大概都會有印象,從碼頭轉入榕樹灣大街原本有幅貼滿各式告示和活動海報的牆,村民招租找屋、舊物轉讓、有任何事想分享都會貼在這裏,搣完再貼搣完又再貼,層層疊了十幾年,形成一幅感覺好raw 的美麗圖畫。不料今年某天,一夜之間被執法人員剷走,塗上灰漆;之後村民再貼,每晚都會有人專門清理,「周圍都唔搣,只搣這幅牆的,但附近沒有另一個更適合貼的地方。自從無咗這幅牆,村民的消息就好像四散流浪,失去了好多生活的記憶憑據」。

農舍
今日南丫島有很強的天然有機飲食文化,龐大需求可以同時支持多間有機食品商店和食肆生存。農舍十多年前開業,是帶起這種氣氛的開荒牛之一。店裏賣西式素食,主打素漢堡、有機全麥薄餅、寬條麵、蘑菇多士等,也有供應到下午5時的全日早餐。店員Mike在南丫島住了11年,夏天游水、冬天行山,感覺在這裏無論生活還是工作,都好舒服好開心。

金卷食品
南丫島手信之選。簡先生夫妻檔由1995年開始經營,自家製各式醬油配料,辣椒醬和大地魚粉(煮雲吞、米粉時用)是二犬最愛,簡先生另外推介一盒盒炒好的椒鹽白飯魚乾,可以送麥皮、粥、做飲品配料或者當零食,鈣質豐富。不愛重口味?還有新鮮即製的蛋卷,簡先生不用現成脆漿開水,而是真材實料用雞蛋牛奶、以攪拌機打鬆,烘出非常鬆化口感,遊客居民都捧場,每逢假日便忙到應接不暇。

天后廟
榕樹灣大街盡頭是天后廟,過往到訪時都沒有特別留意,二犬卻帶我發現了這對神情趣怪的石獅子。廟建於清同治七年,石獅子卻是戰後添加。據說是戰時找不到熟手師傅,結果就參考了匯豐總行那對的造型。中式石獅子通常面向前方、西式才是橫向,這對則雕成中式樣貌、西式擺法。

南島書蟲
另一間素食西餐廳,店內一大列書架放着二手書,可隨時取閱,確是書蟲打躉的好地方。豆蓉餅漢堡味道和口感都很豐富,一點都不覺自己在吃素食呢!Lassis 則是自家製的印度酸乳,低乳糖也有益腸道健康。

菜檔
南丫島士多普遍是「外國人價」,另外兩個街坊檔分別由菜姐和英姐經營,以相宜價格賣菜、雞蛋和小量雜貨。英姐注重環保,不給膠袋;又會收集街坊搬屋時不要的書本和衣物做二手買賣。原價180元的精裝書籍,客人放下幾塊錢就可以帶走,為的已不是賺錢,而是一種生活態度。

珍情趣
除了天然有機飲食,島民似乎特別偏愛民族服裝和手作飾物,大街上數家同類店舖中,珍情趣是1999年開業的先驅。店主Jenny 第一次做生意便搬入南丫島,前舖後居,「當年南丫島無而家咁商業,感覺仲好小漁村;近年香港人搬入嚟多咗,也多了內地遊客。政府再要發展,就會同化晒十九區,這個我就不太想,不過唔想都會架啦。」民族服飾以外,Jenny 還愛蒐集舊物,店內古董鐘、舊收銀機、家品陳設什麼都有,最近開始做二手貨品,又在facebook 開了「珍情趣」群組搞網上買賣,「但其實我最鍾意係同人傾偈!」可以找她占一局塔羅牌的啊。


《明報》- Sunday Workshop - 街知巷聞 - 2011-12-04

責任四分一,但賴晒我地

前日下午的花園街,風聲鶴唳。周三火災慘劇後,政府高官、區議員以至傳媒齊來聲討,食環署以「零容忍」姿態橫掃全港排檔小販區,單在周四一日就檢舉逾千項違規個案;周五三時許再出動,24小時內,花園街幾乎每檔都接到兩三張告票,最多的更有4張,每張盛惠400元。眼見每檔都在執貨、拆檔,街坊熟客與檔主議論紛紛,生意亦無心機做了,都在憤懣不平。

上前搭訕,問了好多檔想了解一下情況,都謝絕採訪,「無得做架喇,唔使講喇!」「你不如去訪問下啲官,點解要咁搞我地?」「訪問?都幫唔到我地架啦,你地班記者,落井下石就有!」

我不知道如何解釋,而其實我也弄不明白,這場火警不是排檔電線雜物自行著火引起的,也不是排檔貨物阻礙居民逃生、阻礙消防車駛入,為何事後他們卻被千夫所指?

如狼似虎的整治  不知何去何從

花園街販商協會主席黃培清一句火災「咁小事」的確刺耳,媒體揭出有地方勢力劏檔分租、吸血食利亦令人痛心。然而,這些言論和行為到底可以代表多少人?遭受池魚之殃的一般檔戶,牌照傳承自父母以至祖父母輩,兩三代的家庭人口都靠勞力經營小生意自力更生,面對如狼似虎的整治和打壓,不知何去何從。

幾個在花園街開檔數十年的商販,聚在趙氏夫婦的服裝檔外,互訴苦況。趙太一邊忙著打包貨物搬走,一邊怒氣沖沖的說,「件事根本是幾樣野造成。第一你政府房屋政策有問題,點解咁多劏房同閣樓?令到咁多人迫埋走唔甩?第二你治安無搞好,差館就對正在前面,仍接連畀人縱火?第三係消防問題,劏房劏到無路走,消防設施唔合規格,點解無人理?而家就猛推卸責任,全部賴晒我地小販。就算擺貨喺度容易著火,我地責任都只係四分之一。你政府大石壓死蟹,將輿論個壓力轉移晒去我地度,對社會係無作用、無好處,唔會解決整個社會的問題。」

一日畀人抄三四張  不如成條街取締咗佢

七十年代開始賣床單的May 姐說,很多老檔販、包括她自己,本身都在花園街的舊樓住。「我無理由想自己個檔火燭,我亦都唔想在屋企燒死。而家死咗的都係熟口熟面的街坊,我地都好難過的,今朝仲一齊夾錢幫佢地做法事。」她說,從前排檔環境更混亂,也沒試過釀成火災,是近年社會環境轉壞、治安惡化,才發生這樣的慘劇。「夜晚這裏完全無差人巡,成班後生仔晚晚叫囂,踢我地啲貨、偷野都有。而家係有惡人放火嘛,係咪應該先去拉咗蓄意破壞的惡人?佢要故意燒你啲野,你檔位整幾好都無用架。」

趙太說,「而家要改善,我地都配合。問題係我地已經一路執野,佢仲一路抄牌。棚、簷篷同櫃,重新整過要幾萬蚊,搵師傅要時間,搵倉擺貨要時間,你得閒又抄一張得閒又抄一張,一日畀人抄三四張,咁不如直情話成條街取締咗佢?總好過而家日日咁折磨我地。」

輿論在研究花園街可否像女人街的檔口一樣改為「朝行晚拆」,他們都已打聽相關費用,「每檔150蚊一日,仲要你租佢個倉,全套就七八千蚊。但朝行晚拆一定會收陀地,拆檔搬運的多是南亞裔黑工,女人街成日有人打交,就是爭這筆收益。」商販指出,女人街貨品以時款服飾、潮流玩意為主,每單交易可高達百多元至數百元;花園街市集卻主要賣低檔的生活用品和生果,盈利甚微,現時每月收入僅夠餬口,不可能再騰出數千元僱用工人和租倉。「今年整條街的生意都差到不得了,我們的客人都是低下階層,通脹厲害,佢地自己食都唔夠食,點買野?生活比八十年代仲難好多。」

我地都係求小小生存空間

雖然商販與政府達成協議,只要晚上把貨物清走,檔口可以過夜不拆。然而,附近一帶都是老舊住宅,一下子整條花園街的檔販都要租倉,恐怕令住宅低層的環境更惡劣。而且這些樓宇的電梯陳舊,每日將貨搬出搬入,勢將不勝負荷,影響居民安全。「這裏已經房租貴、樓價貴、乜都貴,再咁大批人租倉,地方只會更貴、房只會劏得更緊要,政府有無考慮這些問題?」陳先生說,「這樣只是將街上見得到的炸彈收咗上樓,睇唔到就當無炸彈囉。」

陳生的牌照由爺爺傳到他手上,「我們幾代人的根都在這裏。時代前進緊,政府的小販政策卻不斷倒退。以前定落檔位係3呎乘4呎,因為以前環境簡單啲,賣幾樣野就可以生存到,而家個社會複雜好多,你無可能得幾款貨品就可以生存。成個市場比人壟斷晒,我地都係求小小生存空間,唔係要大富大貴。但現在連火災原因都未查明,就要借機會將我們趕盡殺絕,最好拆晒我地小販,等條街啲樓可以高價賣出去。」May 姐接口,「這條街的檔口養活了幾多戶人?我地學識不高,現在再出去搵工無人請了,是否個個要拎綜援政府先安樂呢?」

是的,我們都知道排檔小販擺過界是違規,但規則是人定的,訂定和執行規則的時候是否有兼顧情理、是否仍合時宜?我想起日前《壹周刊》的報道,一家元朗雞蛋仔舖,每賣出一底30粒的雞蛋仔,有17粒用作交租。是怎樣的社會環境,迫得人們只有犯規才可以維持生計?剝削在香港,既存在於勞資關係,亦存在於業主和租客、連鎖集團和消費者之間;在各種各樣傾斜了的遊戲規則下,市民大眾被剝奪的,已不只是金錢,還有生命。當行政長官事後探訪時還能面無愧色地問劏房居民為何不住公屋,我真不知道,還要犧牲多少條生命,這些規則才會改變。


《明報》- 星期日生活 - 星期日現場 - 2011-12-0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