銅鑼灣,暱稱老銅,港(島)人聚眾玩樂時最不假思索的選擇;但一年總有兩周,提議去老銅會遇到阻力:「好多自由行喎。」五月和十月的首個星期,老銅,染上黃金色;同胞,勿近。
也是的,近年就算平日,走在銅鑼灣街頭都滿耳普通話,一不留神就被內地旅客臂彎裏的巨型購物紙袋群狠狠擊中。愈來愈多店舖銷售員習慣一開口就用普通話招呼;港燦毋須多心: 「難度我似大陸人?」那只不過因為講這個語言的,才是店家的目標客戶。
開店的人總是要特別敏銳的,若非敏銳到比我們都早一步認清市場實况,對不起,這個舖租貴至亞洲第一、全球第三的黃金地段,可容不下你。
由03年開放自由行起,最為內地旅客熟悉的時代廣場一帶,注定要起革命。每年逾千萬人次的內地旅客,為這裏帶來無限掘金機會,名店為求分一杯羹不惜工本進駐,舖位有價有市下屢以億元計成交,大灑金錢的新業主又怎能不再以天價放租回本?但又哪裏來這麼多付得起天價的店家?
於是,我們曾經熟悉的食店、時裝店、電器店無聲撤出,利潤更高的時裝美容品牌亦來了又去,最後,剩下的除了鐘表珠寶店,還是鐘表珠寶店。偶爾夾雜一兩間賣美容護膚品,小小的,不知何時又要走。三粒星的居民驀然驚覺,以前多姿多采的羅素街,只剩下為內地人民服務的地方。
保安和藥行的故事
事情是怎樣發生的?經營逾50年的中藥行保安和,1988年由駱克道搬來位於時代廣場側的現址,可說是附近一帶現存最老的租戶。今日羅素街的後來者,為 了在這塊好地段插旗,月花數十以至數百萬租金亦在所不惜。但20多年前,保安和選址這裏,只因為「貪平」。
「這裏本來亂糟糟,望出去,有電車廠,露天街市,又菜又生果又雜貨、豆漿舖、紙紮舖……總之你睇而家鵝頸橋街市點樣,當年這裏就一樣。」東主梁先生說,當年該店的租金才一萬多元。
1994年時代廣場落成後,一切變得不一樣。商場帶來區外人流,藥行有駐診醫師,捧場客漸漸由基層街坊,擴展至中產白領、年輕人、明星名人也遠道而來。租金雖然連年增加,但生意的增長還應付得來。
是03年自由行出現後,租金加幅開始脫韁。梁說,每兩年續約時,都被加兩、三萬租,現時藥行400呎的舖位,每月盛惠12萬。
「其實月租12萬我們已經無錢賺,租又貴,藥材又貴,點做?大陸人有錢,喺上面(內地)炒藥材,來貨比去年貴幾成至幾倍都有;但落嚟香港玩,唔會幫襯中藥行、睇醫生,有幾多自由行,對我哋都無幫助。」梁先生說,眼看舖位去年以近9000萬元易手,接近租約滿時自己已「心裏有數」。果然新業主開天殺價,以30萬月租放盤。「兩倍幾喎,點傾呀?」某天就收到業主的律師信,提醒他們約滿是時候搬走。
「無嘅,唔租畀我咪搬囉。位就一定有,問題價錢位置是否理想?地舖太貴,樓上舖好多要行樓梯,阿婆睇病點行?」結果找了一個多月,才在利園山道找到月租4 萬元,又有電梯的樓上舖。
對於要離開羅素街,梁先生只是望着舖外的時代廣場,搖頭嘆句「不可思議」, 「明明當年爛地一塊,咁就變成全世界最值錢的地方。」
大上海鐘錶的故事
天價租金下,不止街坊生意要讓路,靠自由行「食糊」的鐘表行,也不是人人食得起。紮根羅素街15年的大上海鐘錶珠寶,負責人鄭先生今年初被報紙上的一條消息吸引——國際名牌LVMH集團以140萬承租羅素街旺舖,呎租2800元打破「舖王」新紀錄;細心一看,新舖王位置就是他們家的店。
連鎖大集團、國際品牌憑藉財力逐走本地小企業已非新鮮事,可是鄭先生當日對本報記者說,明明兩星期前才自願提出加租兩倍至150萬, 跟業主商談續租被拒,當時業主沒有說明原因,未料新租客出價較低,反而得手。
自大上海95年在這裏創立後,一直在這裏工作的總經理蔡澤坤說,當年時代廣場剛開業,大上海的舖租是30萬,三年前跟業主續租的金額是50萬,12年間升幅約65%。但三年後的今日,自願加租200%還是要走。
「業主立場可以理解的,租給國際名牌,日後舖位身價也會大升吧,再吸引天價收購也不奇,租給我們小商戶就不會有這個效果。」蔡說。
一街都是鐘表行的景致,是五年前才開始的。「97、98年時,時代廣場的客路方向未明,連我們在內,鐘表行只有兩三家,大集團經營的,只有迪生。03年開始自由行後便不同了,原來各行各業的店舖一間間消失,現在,光是羅素街和波斯富街,鐘表店便有三、四十家,地舖也不夠,開到樓上。」
競爭對手雖多,但蔡說市場還未飽和。「直到現在,我們生意還是不斷進步,只不過近一兩年來,附近租金的升幅實在遠遠拋離生意額的增長。大集團、國際品牌不惜工本霸位,地產經紀個個月拿着新的叫價去游說業主。」
「這裏的生意是否可以支持這樣的天價租金?對大集團來說不是問題。」從店門外望,他指一指對面橫跨幾個單位的大廈外牆廣告牌,正由棕髮洋美女演繹英皇珠寶,「這個牌,可能月租要十萬八萬,比它背面的整個單位還貴,但大集團可以覺得值,因為他們是要建構一個形象,人們也是為了去買這個形象。」
最遲5月底要離開了,蔡澤坤昨日說,公司已在利園山道覓得新舖位,較舊店大200呎,租金近30萬。繼羅素街和波斯富街後,利園山道已成鐘表店的新據點,「銅鑼灣好大嘅,世事常變,無話咩捨唔捨得。」蔡經理雙手一攤,微微一笑。
人民公社的故事
搵食艱難。池記被擠到波斯富街,許留山瑟縮於鵝頸橋旁一小角,KFC無聲無色變身花旗銀行,老三陽避走白沙道。想在羅素街邊吃美食邊賞街景?請移玉步,上樓上,或者去別處吧,沒有食店會付/付得起這個貴租的。
8年前羅素街吸引鄧先生開設樓上書店cafe人民公社,因為這裏的鄰居有大排檔茶餐廳、賣自家設計的小店、模型店;而且,舖位有落地玻璃窗,外面的時代廣場景吸引生客熟客流連忘返,也是店員朋友們觀賞除夕倒數的最佳地點。人民公社的博客上有自撰店舖簡介:「寄居於羅素街北岸唐樓之上,數年來靜靜守望時代廣場。」可惜在兩年前一次租金談判下,鄧先生因承受不了加幅被迫忍痛割愛。
鄧說,過去一直跟業主關係良好,開業以來租金由萬多元加至兩年前的3萬多,尚算可以接受。但樓下地舖承蒙「浪琴表」進駐,對方一度開價8萬元想一併租下人民公社的二樓舖位。「8萬元我怎麼可能應付,貨物賣不好我可以想辦法改變,請人貴,我還可以朝12晚12親自看舖減開支,但加租一倍,除了搬遷或結業之外,是沒有其他辦法可想的。」幸好浪琴表最後因唐樓改建的技術問題而打了退堂鼓,但向業主要求租用人民公社的玻璃窗位置,作為外牆廣告位。鄧說知道對方出價大約4萬元,自己當然爭不來。從此,人民公社「不見天日」,但一直心醉於羅素街街景的鄧先生,改為安裝鏡頭拍攝牆外景致,再於原玻璃窗位置用電視直播,以另類方式繼續守望。
為了適應舖租加幅及市場變化,人民公社亦由最初賣大陸書、改為賣「給大陸人看的書」,不再引進內地簡體字書刊,專賣內地禁書。書籍盈利不高,小店力推咖啡、精品,「近年連日本奶粉都要撈埋」。
鄧先生懷念有落地大玻璃的日子,外國人見到店外「Chairman Mao」的頭像,會好奇走上來,自己也樂於充當旅遊大使,跟他們討論去哪裏吃海鮮、怎樣搭車到景點。「5年前,外國客還佔三分一,現在滿街只剩財大氣粗的國際品牌,他們已覺得不再需要來銅鑼灣。或者這是市場定律,但消失了的小店和本土街坊氣氛,是unrecoverable的。」
黃照達回家的故事
漫畫家黃照達,20年前與家人搬到波斯富街近利舞台對面,曾經每天走過羅素街到鵝頸橋乘車上學。今天光鮮亮麗的羅素街,在黃照達的童年記憶裏,「好污糟」,「時代廣場本來的位置是電車廠,羅素街只有好平民的生果店、濕貨店、食店,幾蚊一大碗粥,店舖前面就是一大堆小販。地下成日好濕好多水漬,入夜就無人行」。
當時的購物區集中在軒尼詩道崇光百貨一帶,直至1994年時代廣場開業,羅素街上才多了較高消費的地方,取代賣民生用品的小市集。「有些賣衫的,去到一、二百蚊一件,有點像現在的加連威老道;食店有池記、麥奀記,都開始貴。」後來黃去英國留學,只間中回來看望家人,他說每次回來,店舖都轉了樣,但連鎖店漸多,每間都面目模糊,都搞不清誰是誰,幾時開店的,幾時又轉了手。
對於羅素街一帶店舖變得愈來愈單一,黃說已經沒感覺,「早就覺得這條街不是自己的了」。小時候的羅素街與生活息息相關,上學經過吃碗粥,回家可以順便買面包,樓下就有文具店,放假去街口的酒樓跟親友聚腳。現在?「要靠一些老店作路牌,比如說見到上海么鳳、香河越南餐廳,才知道快回到家了。」
《明報》- 星期日生活 - 星期日現場 - 2011-05-0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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